老媪

    月上中天。

    简陋的茅舍里只摆了一套桌椅、几张矮几,油灯昏暗,依稀在墙上勾勒出三道人影。

    絮沉神色木然地坐在桌边,对面,微生砚和不知真假的魏重瀛已经聊到了孩子启蒙该读些什么书。

    他敲了敲桌子,“是不是差不多了?”

    二人齐齐看过来,魏重瀛一副不赞同的神色,“阿沉,你毕竟是孩子父亲,平时也该多上点心。”

    絮沉揉了揉眉心,“他是个男人,哪来的孩子?”

    魏重瀛不理他,轻哼一声,拉过微生砚的手拍了拍,“阿沉他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孩子,你可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微生砚浅笑∶“娘,你放心,我不和他计较。”

    絮沉∶“……”

    他无奈叹气,起身看向微生砚,“走吧,还有正事。”

    微生砚看了他一眼,转头冲魏重瀛笑道∶“您早些歇着,我们去去就回。”

    魏重瀛闻言什么也没问,只松开他的手点了点头∶“天黑路险,多小心。”

    从屋里出来,两人就着月色辨了个方向,一路往村口去,山里夜长,家家户户都休息得早,四下漆黑一片。

    魏重瀛住在村子最北处的茅草屋里,离村口有很大一段距离,晚上离开时絮沉观察过,天外村七十多户人家里,只有她是独居。

    雾气不知是何时起的,月色被揉碎,七零八落洒了一地。

    微生砚忽然轻笑一声∶“原来你叫阿沉。”

    絮沉脚步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跟上,垂眼道∶“晚辈姓絮,絮沉。”

    是他得意忘形了,如今的微生砚不是上辈子救他护他的微生砚,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此刻不过是两个被意外捆绑的陌路人。

    风吹过,在夜里掀开一阵凉意,雾渐渐浓了。

    微生砚∶“我复姓微生,单名一个砚字。”

    絮沉从善如流地改口∶“微生前辈。”

    微生砚哼笑一声∶“好阿沉,咱们可扮着夫妻呢,你这么冷淡做甚么?”

    絮沉∶“……”

    他又想叹气了。

    总觉得重生以后这短短几天叹得气,比上辈子加起来都还要多。

    二人脚步快,借着一点月色引路很快便到了村子中心处,这里大概聚集着四十来户人家,周边有大片良田水塘,离村口也近,取水浣衣很是方便,叫阿兰的小姑娘和君夫人都住在这一带。

    “看。”微生砚忽然拍了下絮沉,目光遥遥落在村口方向,“有光。”

    絮沉依言看去,那点光极其微弱,在夜色和浓雾的遮掩下更是和萤光差不多,若不是修士耳目清明,恐怕连微生砚也是看不见的。

    两人无声靠近。

    夜色过于厚重,两人借着草木遮挡一路行至近处,才发现雾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看打扮,那应当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媪,白发、深衣,看不清脸,身上宛如压着块大石头,压得整个人都弯成了一堆,连腰都似已被压断。

    她手里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灯,正围着大柳树一圈一圈打转,嘴里念念有词。

    天灰灰,雨灰灰;

    四方我儿何时归。

    何时归?何时归?

    三年三年阎王催。

    胡不归!胡不归!

    大树底下坟一堆。

    ……

    低沉苍老的嗓音被夜风扯碎,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絮沉听了三遍才勉强听全。

    乍听去,老媪念得只是祈盼儿郎归乡的寻常歌谣,可细听之下这词却鬼气森森,莫名叫人脊背发凉。

    大雾连天里,柳树张牙舞爪宛如鬼魅,尖锐的利爪扭曲盘旋,仿佛正伺机将人一口吞食。

    微生砚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低声道:“有点眼熟。”

    两人挨得极尽,几乎是贴着耳边在说话。

    絮沉:“你能看清?”

    “不算太清楚,要是能再近些就好了。”微生砚道。

    絮沉沉默,几息后,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声音怎么停了?

    他心下咯噔一声,迅速转头,柳树下老媪赫然已不见了。

    一张布满沟壑的脸正悬在自己腰腹前。

    絮沉呼吸一滞。

    昏暗发青的烛光自上而下打在那张脸上,老媪仰头打量二人,身腿几乎叠在一处:“二位小郎君,可曾看见我儿?”

    剑下尸骨成山的沉霄剑尊好悬稳住了身形,低头与她对视,冷静问道:“我怎知令郎模样姓名?”

    老媪想了想,点头,“是了,你们这般年纪,我儿走时当还未出生。”

    她说话极慢,声音沙哑不堪,如沙砾般硌人耳膜。

    “我儿,唤做阿乔,模样……模样……”半晌,她摇摇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略过了这一段,“若二位见他了,请叫他回家。”

    絮沉疑惑:“你不记得他的模样?”

    老媪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将提着灯的双手负于身后,边念叨着“叫他回家”边缓缓转身走了。

    悬在身后的提灯轻轻晃荡个不停。

    絮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皱眉,片刻后,他转头看向身旁沉默的微生砚:“仙尊可看清了?”

    微生砚神色苦恼:“真的很眼熟。”

    “算了。”絮沉劝慰道:“明日我们找个由头去村里转一圈,你再看看。”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微生砚点头:“先跟上,瞧瞧她是哪家老太太。”

    二人不远不近地坠在老媪身后,并未刻意隐藏身形,而对方不知是没发现还是不在乎,只默默提着灯埋头往前。

    这回为了防止老媪再突然动作,他们连话都没说,视线牢牢落在对方身上。

    从大片稻田地里穿过,絮沉脚步忽然一顿,继而不可置信地往前疾奔了几步。

    前方,青石小路上空空荡荡,除了铺天夜色什么都没有。

    微生砚神色微惊:“我眼花了?人呢?”

    絮沉啧了声舌,这村子处处古怪,他倒没觉得太过意外,“无风无雾,凭空就消失了。”

    两人对视,半晌无言。

    折腾了大半夜,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微生砚叹气:“还不如在家陪娘睡觉呢。”

    絮沉:“……”

    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仙尊当真能屈能伸。”

    微生砚转头,语气犹疑,“这是嘲讽?”

    “岂敢。”絮沉不认,微微笑道:“是夸仙尊肯牺牲、顾大局。”

    微生砚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不认为魏夫人是你母亲?”

    “当然不是。”絮沉诧异于他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我母亲是凡人,三年前便已离世。”

    微生砚顿了片刻,问道:“你既知这村子处处古怪,又怎么确定,村子里的都是活人?”

    絮沉一愣。

    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微生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身上有半副剑骨,非天生,而是以三千剑魂淬骨而成,是修真界禁行已久的邪术。”

    絮沉心下一顿,面上一瞬间的茫然褪去,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微生砚收敛性子时,是极讨人喜欢的——他素来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不知不觉被对方装出来的温和无害给骗了。

    二人这两天相处随意,他都险些忘了,这人是仙门第一大宗——问灵宗的护山长老,曾经的仙门魁首、天下第一,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身上的问题。

    如果他想,也能一剑斩杀自己、替天行道。

    气氛凝滞片刻,微生砚继续道:“你以凡人身铸剑骨,该是遭人胁迫,想必已离家许久。”

    絮沉垂眼,微微叹气,“仙尊想说什么?”

    “我想说……”微生砚嗓音清浅,低声笑道:“不必处处抗拒,至亲重逢,此一遭是你的机遇也说不定。”

    絮沉抬眼,总觉得对方在暗示什么,却又觉得没道理。

    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微生砚对他的生世也不甚明晰,没理由认识魏重瀛。

    他摇摇头,“我……”

    “谁?”微生砚忽然打断他,偏头看向了附近的一棵石榴树。

    雾气已逐渐散去,月色摇晃,满地枝影横斜。

    微生砚压低嗓音笑道:“兄台过来说话吧,隔这么老远,吵到哪家老人就不好了。”

    絮沉同样看过去。

    片刻后,一个拿衣袖挡了脸的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穿一身粗布短衫,看上去约莫是个年轻汉子。

    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后,微生砚笑道:“原来是你。”

    “你们是谁?”对方行至能听清话的范围,便不动了,疑惑道:“你认识我?”

    “我们见过。”微生砚语气随意,宛如熟人寒暄,“在外面的山崖山。”

    此话一出,不仅那汉子愣了,连絮沉也惊了一下。

    那个无面人?

    他竟然也是村里人!

    “我想起来了。”不知是心下过于淳善,还是因为微生砚的态度,汉子语气里少了点防备,多了些愧疚,“我吓到了你们的朋友,对不住,我相貌有些奇怪,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若不是你,我们此刻恐怕只能在山崖上睡石头了。”微生砚姿态随意,语气也轻飘飘的,“再说,你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从外界来,和你模样相似的人见得多了。”

    汉子闻言有些惊讶,将衣袖微微放低了些,露出一双眼,“当……当真吗?”

    两颗黑不溜秋的圆球。

    果然是他。

    絮沉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微生砚忽悠人,见那两个珠子转向自己的方向,便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骗你吧?”微生砚踩着树影往前晃了几步,散漫道:“天外村避世太久,早不知外面是何模样了……你这样不累吗,又没旁人,不必遮了。”

    汉子闻言犹豫许久,才终于动了。

    他缓缓放下手臂,边放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二人表情,一直到完整的五官露出来,见两人都没露出其他神色,才浅浅松了口气。

    大概是第一次在人前主动露出面容,汉子肉眼可见的开心,嘴上那条线都快扯到两颊了,又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我叫陈大壮,两位兄弟怎么称呼?”

    微生砚温和道:“在下微生砚。”

    “絮沉。”

    这汉子大约因为相貌原因,从小便不怎么与外人接触,短短几句话间几乎已将微生砚当成了手足知己,一个劲儿邀请两人进屋去坐。

    许是头一回招待客人,陈大壮热情地近乎慌乱,一会倒水一会抓蜜李子,甚至翻出了几块雪白漂亮的云片糕。

    微生砚闲聊般道:“深夜搅扰,嫂嫂不会见怪吧?”

    “我这副模样,哪家姑娘能看上。”陈大壮连连摆手:“两位兄弟不用担心,家中只一位寡母,已早早歇下了。”

    寡母?

    絮沉端茶的手一顿,不由想起了村口柳树下的驼背老媪。

    微生砚却没有接着话往下问,话锋一转道:“对了陈大哥,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人在外面做什么?”

    陈大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样子怪,不好吓到人家,平日出去打柴都是早出夜归的,今日走远了些,回来在村口撞见二位兄弟,就……”

    他话到一半就停下了,但两人也能猜到,无非就是怕吓到人,只好躲躲藏藏跟在后面,谁成想居然一路跟到了自家门口……微生砚和絮沉对视一眼,问陈大壮:“陈大哥可不曾看见其他人?”

    陈大壮茫然摇头,“还有旁的人吗?”

    “没有。”微生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只是我们之前好像在村口看见了一位老太太,谁知凑近了却什么也没有……许是眼花了。”

    陈大壮想了想,问:“老太太多大年纪?”

    “怎么也得花甲年岁了吧。”微生砚不太确定。

    “那定然是看错了。”听此,陈大壮斩钉截铁道。

    “咱们村这个年岁的老人家,只有我老娘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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