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

    谭觉深吸一口气:“我爹。”

    微生砚看上去并不意外,随口道:“谭乔?”

    谭觉点头,面色凝重,就连圆脸少年也肃穆了几分,补充道:“而且是年轻时的舅舅!”

    “舅舅?”微生砚端茶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圆脸少年,“你姓泊?”

    被他突然的目光盯得一愣,少年下意识退后半步:“额……是……是啊,泊……泊玉舟。”

    闻言,絮沉抬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泊玉舟几眼。

    泊这个姓并不常见,但他恰好见过,无厌山山北有一处荒林,其间坟茔十三座,第七座石碑上刻的名字,就姓泊。

    泊什么来着?

    他想了想,没想起来。

    温热的茶水滚进喉咙唤回思绪,他放下茶杯,专心听谭觉讲述进村的始末。

    掉进天外村秘境后,两人本不打算擅自行动,可泊玉舟却在进出的村民里看见了谭乔。姐弟俩当机立断,跑到村口一把拽住对方,一个扑通一跪,一个抱着人说哭就哭。

    泊玉舟一张脸哭成了花猫,而谭觉和谭乔模样八分相像,便只是惨惨戚戚往那儿一伏,旁人也能自行想象出一出“手足俩分离恨,苦妹子把兄寻”的折子戏来。

    这一闹,两人总算是混进了村,才知道那个和谭乔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竟然不姓谭,姓君。

    “他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们,甚至以为我是君老爷子留下的私生子。”谭觉苦笑。

    絮沉默了片刻,看向微生砚:“昨夜村口的老媪,说他儿子叫‘阿乔’,是巧合?”

    “谁知道呢。”微生砚慢条斯理地撕着馅饼,“待会去村里逛一圈,打听一下有没有重名的。”

    泊玉舟茫然:“什么老媪?”

    见微生砚没有开口的打算,絮沉便简略说了一下昨晚的事,思忖道:“这村子总给人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我之前没想通,直到昨夜听到陈杨氏的话。”

    泊玉舟回忆了一下他讲述的内容,没明白,“什么话?”

    “搬迁。”微生砚吃完了饼,顺势接道:“她说村里的人,都是从外界各地搬迁来的。”

    “这有什么关系?”泊玉舟疑惑:“战乱四起,百姓逃到深山避难,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可她说了,是从‘各地’迁居,这件事本身不重要,但它却隐藏着一层含义。”絮沉没有卖关子的喜好,直接道:“拼凑,这个村庄,是拼凑起来的。”

    一瓣桃花跌落,微生砚伸手接在手心,笑道:“桃花盛放于浓春,豆谷青青在仲夏,陈大壮穿短衫,阿兰却是夹袄……此处四季混乱,当无时序。”

    “稻田盛青,夜里却既无蛙鸣也无蝉叫,犬吠只在白日,晚上即使有人经过也不会惊起……”絮沉补充:“总之,这个村子就像是一幅被粗暴拼合的画,处处美好,处处不对。”

    晨风拂面,泊玉舟不由打了个寒颤。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谭觉听此沉默片刻,道:“昨日我以君夫人之名拜访了周边十来户人家,发现家家户户都只有两个人。”

    絮沉和微生砚同时看过去。

    “母子、姐妹、父女、夫妻。”她肯定道:“都是两个人。”

    “这倒是奇怪。”微生砚随手丢了那朵桃花,看向絮沉,“魏夫人是村里唯一的独户,或许会知道什么。”

    絮沉:“……”

    絮沉听懂了,但想挣扎一下。

    他委婉建议道:“你和她聊效果更好。”

    微生砚起身,居高临下地笑看他,“难道你更喜欢和素不相识的伯婶唠家常?”

    絮沉:“……”

    微生砚哼笑一声,带着谭觉姐弟转身出门。

    柴门打开又掩上,带起的风掀起几片落花,跟着脚步声一路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絮沉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起身去了房前。他刚抬手,门已从里面开了。

    “阿沉?”魏重瀛似乎有些惊讶,“你来找我吗?”

    絮沉犹豫着,目光瞥到一侧的柴堆,忽然道:“那边的木头,我能用吗?”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魏重瀛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温声道:“当然可以,需要什么样的,我陪你去找找。”

    两人一同往柴堆去,絮沉语气自然了几分,“您认识村南的陈老夫人吗?”

    魏重瀛点头,叹气:“那是个可怜的,眼睛不好,家里孩子也患着病,我得空了便会去看看她,怎么了?”

    “患病?”絮沉挑木头的手一顿,“陈大壮?”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魏重瀛回忆了一下,摇摇头,语气唏嘘:“老太太年纪大了,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有时提到儿子说他只有一把子力气,赶明儿来帮我砍柴,有时又哭得厉害,好像人已……唉。”

    絮沉心下皱眉。

    陈大壮虽样貌生得奇怪了些,可他身形壮硕、步伐稳健,怎么看也不像病入膏肓的模样。

    敛下眉眼,他挑了一根木头走回桌边,先是用礼姜劈了,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匕首,开始削削刻刻。

    魏重瀛安静地在他身侧坐下,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了窸窸窣窣的木屑落地声。

    絮沉忽然道:“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魏重瀛一愣。

    絮沉没有抬头,视线依然落在木头上,声音很轻:“如果你真的是魏后,被迫来到此处,绝不会什么都不做。”

    既然无论是生是死,魏重瀛都不可能待在这天外村里,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也同自己当年一样,是身不由己。

    静默持续了很久,直到一声叹息响起。

    魏重瀛扯了扯衣衫,“来此之前,我已死了。”

    絮沉手下一重,木头上被拉出了一道刺眼的划痕。

    魏重瀛是个好将军,也是个好领袖,却实在不怎么会讲故事,语气干巴,单刀直入,没给人半点反应时间。

    “我知道自己已死了,可我却又醒了过来,吃住饮卧一如往常,连影子都没有丝毫破绽……”

    此界修士众多,虽大多避世,但也有出山行走的,魏重瀛少时就曾见过,后来太子无故失踪,北姜举全国之力亦寻不得,她也曾猜测过,对方或许是被带去了世外仙山。

    因此,发现自己死而复生后,魏重瀛的第一反应是失踪已久的絮沉做了傻事,用什么邪术复活了自己。

    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猜错了。

    “我见到了第二个本该早已死去的人。”她道:“那人姓君,如今村里的人,都叫她君夫人。”

    魏重瀛生前从未见过君夫人,但她就是知道,这本该是个已死的人。

    “怀疑你的失踪与修士有关后,我搜罗天下古籍、寻访奇人异士近三百人,而这其中,便有一户人家姓君。”

    彼时君家已只剩了一位老先生,据他说,他家祖上曾出过两位真仙,一位是名女子,另一位是他的曾叔祖父。

    传言他那位曾叔祖出生时便天降异象,后来更是三岁文、七岁武,是难得一见的少年天骄。可这位天骄不爱出将入相,偏偏沉迷道途,自十岁起便入世清修,后果真白日飞升,寻仙而去。

    最重要的是,那位老先生留了一幅画。

    画被水晕了一半,据说是仙人真容不能留存于世,而画上另外一人,便是君夫人。

    说到此处,魏重瀛的语气里染了几分疲惫,“我不知她是死而复生,还是得了长生之道,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之后,她借同村的名义走访了村中每一户人家,却发现这些人都是寻常百姓。唯一不同的,便是大家似乎都不太记得从前之事,你同他说家长里短、儿女亲眷,一切都很正常,可只要提到“从前”之事,这些人便宛如聋了一般,半点反应也无。

    摸清此事之后,魏重瀛又发现了这村子的怪异之处。

    那时她已在此生活了近一月,可这一月里,她似乎从未感到过凉寒或是炎热,为了验证,她特意一整晚没盖被褥,次日却无半点风寒迹象。

    又在多次尝试绝食、溺水、割喉后,她终于确定,这天外村里,既无时序轮转,也无气候变化,更无生死伦常。

    村子里的人不老不病,也没有多余感情,年轻男女不通婚,邻舍之间不结仇。

    宛如真正的世外桃花源。

    絮沉听得有些发愣,魏重瀛说起自己自尽时的经历,语气浅淡宛如在说一件旁听来的小事,面上连半分波动也无。

    北姜王后,剽悍如斯。

    “后来,我又借采药之机在村子周边查探许久,却始终一无所获。”魏重瀛叹气,“整个山谷空空荡荡,全是模样形态差不多的树,豺狼虎豹、鸟鱼虫蝇,一概没有。”

    絮沉沉默。

    手上雕刻的物什逐渐成型,他忽然道:“为什么执着真相,就这么活着不行吗?”

    桃花落在两人肩头,像堆了薄薄一层雪。

    魏重瀛张了张口,哑然。

    片刻后,她摇头,“天行有常。”

    魏重瀛是真真正正的入世者,修仙一道于她所言已是逆天而行,遑论死而复生。

    絮沉理解。

    他偶尔也会想,他上辈子坚决要渡化剑骨回到人间,其中未免没有她的影响。

    可这样一个人,却也曾在孩子失踪后访仙问道。

    或许是北姜不能失去太子,又或许她毕竟也还是个母亲。

    魏重瀛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这片山谷实在太大了,当我发现无论如何也走不尽后,我便又换了个方向。”

    她去了后山。

    后山同空空荡荡的山谷有些许区别,那山上竟然有兔子,也有鸟雀,虫鸣声声,宛如当真回到了人世。

    “最初我是惊喜的,可当我越走越深后,一切又变了。”似乎是回忆起了那段记忆,她神色有些迷茫,“就好像某个地方有一道看不见的线,过了那条线,所有生命就都消失了。最后,我抱了一只兔子越过那道线,兔子也在我怀里消失了。”

    絮沉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一个普通凡人来说,这一切足以将人逼疯掉,可她却还在继续。

    如果上辈子这些事同样发生过,那么——

    在自己为了回家不顾一切的时候,生养他的人亦然。

    他想,如果微生砚在就好了,他比自己会安慰人。

    但絮沉没想到的是,剽悍如魏重瀛,哪怕到了这一步,她依然没有放弃。

    “所有越过那条线的动物都消失了,于是……”她低声道:“我带进去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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