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进去了一个人,然后,他也消失了。”
絮沉一路都在想魏重瀛这句话,以至看到微生砚三人时他都没反应过来。
水塘边绿草青青,泊玉舟和谭觉在带着几个小孩儿玩吊尾龙。
轮到谭觉当龙头,她悠悠闲闲走到那群小不点身前,冷眼一扫,当捕龙人的泊玉舟瞬间双腿一软,险些扑通跪地。
絮沉:“……”
他挪开了视线。
另一侧,微生砚正挽着衣袖坐在几个姑娘婶子中间剥莲蓬,一群人有说有笑,浓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打散了满身沉郁气。
“……修士修仙要抢夺天地灵气。”微生砚边剥莲子边给婶婶们讲仙门往事,“您想啊,原本十个饭量一样的孩子分一个饼,人人都吃得饱,突然其中三个孩子换成了大汉,等他们吃饱了,饼就剩那么大点,那其他孩子肯定得挨饿啊。”
“那神仙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哦!”婶子们分不清修士和真仙,一律都按神仙算,闻言连连摆头,“没用还抢东西,这不就是收头钱的地痞流氓嘛!”
微生砚笑得手抖,怀里莲蓬都掉了地。
笑够了,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语气严肃:“姐姐好见地啊!”
絮沉:“……”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微生砚的视线被吸引过来,后知后觉掐起嗓子,“啊,相公来接我了!姐姐们,咱们下次再约。”
说完,他蹭地起身,快步朝絮沉走去。
絮沉:“……”
二人朝谭觉姐弟打了个招呼,并肩转身。
“我以为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仙尊是个男人。”絮沉委婉道。
微生砚理好衣袖,示意他回头看。
身后,婶子们的疑惑只持续了不到两息,便又三三两两聚到一块儿说旁的话去了,仿佛方才之事从未发生。
“再不合逻辑的事,在这个村里也可以发生。”微生砚笑道:“他们好像除了自己家的事,对什么都不关心。”
絮沉默了几息,将从魏重瀛那儿听来的事同他说了。
微生砚脚步一顿,“消失的人?”
絮沉叹气:“要是仙尊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怕要更惊讶。”
“谁?”话出口,微生砚心里却已有了个模糊的猜测,果然,下一瞬絮沉的话便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絮沉道。
微生砚若有所思。
原来魏重瀛不是独居,而是从一开始就十分剽悍地将自家那位“儿子”弄没了。
他肃然起敬:“令堂真是女中豪杰。”
絮沉木然:“别客气,现在也是你娘。”
“谁娘?什么娘?”一个脑袋从两人中间穿过,泊玉舟左看右看,“絮道友的娘为什么是前辈的娘?”
谭觉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前辈,我们现在去哪儿?”
微生砚和絮沉对视一眼,“后山。”
既然魏重瀛已经替他们探过路了,没道理不走这一趟。
四人上山时申时已过,山里枝繁叶茂,阳光基本照不进来。前山有大片松树林,绿衣葱葱,其间偶尔蹿过一只雪白的兔子。
泊玉舟从怀里掏出一只黄澄澄的梨,朝枝叶间好奇看着他们的松鼠晃了晃。
那松鼠居然当真不怕人,蹭地跳到了他肩上,泊玉舟顿时一动不敢动,生怕吓跑了这小东西。
一只手从斜后伸过来,扣着下巴拎起那只松鼠,挪到眼前晃了晃。
松鼠被晃得头晕眼花,吧嗒一声,爪子里抱着的松果落地。
“蠢。”微生砚嫌弃,随手丢回给泊玉舟,“把它带上,我们往深处去。”
泊玉舟手忙脚乱地接住。
往前有一片被松树围起来的空地,地上铺满松针,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休憩地。
这里也是整个前山自然气息最浓厚的地方,甚至比天外村有过之而无不及。
蝉鸣喧天,间或夹杂着一两声鸟啼,除了松鼠野兔和常见的蚊虫,他们甚至在树上看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浑身碧青宛如翡翠,十分漂亮 。
松林周围有一些长着红色果实的矮木丛,泊玉舟闲不住,跑去摘了一捧喂给松鼠。
“若是孩子,应当很喜欢此处。”想起今天那群孩童,谭觉随口道。
絮沉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注意到他的视线,谭觉莫名,“絮道友可是想到了什么?”
一瞬间的灵光闪过 ,最后却什么也没抓住,絮沉皱了皱眉,“不,没有。”
见此,谭觉也没多问,“再往前应该就到瀛姨说得深处了。”
往前最大的变化是生了雾,雾气朦胧,和他们最开始进的那片树林十分相像。
蝉鸣声落在身后,起初还隐隐约约,不知走到哪里开始,风停了。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泊玉舟甚至没反应过来,松鼠已从他怀里唰地消失,梨子砸在地上,马不停蹄滚向来路。
微生砚反应极快,松鼠消失的瞬间,那柄青绸银骨伞骤然浮现半空,柔和的白光大片铺开,原本笼罩在四人身边的雾气瞬间流水般退去,一直被压到了密林深处。
下一瞬,消失的松鼠再次出现。
它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左右看了看,见泊玉舟手里没了梨子,又蹭地跳下地跑远了。
泊玉舟:“……”
他揉了揉眼,“师姐,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不是幻觉,是幻境。”青绸伞自半空平稳落入手心,微生砚啧了声舌,“寻常幻境只能困住神识,而我们却是肉身进入,所以此前我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
如果不是方才那一瞬间的术法波动,他恐怕要在原地打一辈子转。
“幻境?”泊玉舟一愣:“可……可这本就行不通啊。”
“有一种可能。”絮沉思忖道:“遗府与幻境是两个完全独立的存在,我们以肉身进入遗府,却在之后某一刻陷入幻境。”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就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说。”泊玉舟似懂非懂,“我们要从遗府出去,还得先从这个幻境出去。可出遗府找尸骨就行了,这幻境又怎么出?”
“找人。”谭觉道:“幻境是以记忆支撑的,要出去,得先找到这段记忆的主人。”
“可村子里一百来个人,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泊玉舟想了想:“就是找到了,又怎么分辨呢?”
谭觉无奈:“至少能排除陈杨氏。”
“除目盲聋哑者,应当也能去除认知正常的普通人。”微生砚道:“幻境以记忆为支撑,若记忆混乱到时序不分,那此人多半不算正常,疯子、行将就木的老人、以及——”
“孩子。”想起谭觉那句话,万千杂绪里一根线头被抓住,絮沉蓦然道:“是孩子。”
村里的孩子最大也不过六七岁,分不清季节时序实属正常,大人对一片松树林的印象不会胜过自己生活的村庄,但孩子会。
天生爱浮想的孩子碰到一片漂亮却鲜有人来的树林,会将它当做自己的秘密居所,伤心时来,高兴时也来,对蛇这类毒物没什么概念,头一回看见,或许还会好奇地凑上前。
但他想不通的是,如果村民都是那个孩子记忆里的人,其间为什么会有魏重瀛和谭乔?
泊玉舟恍然大悟,猛地拍掌,“对啊,因为孩子没去过山谷,也没深入过后山,所以他记忆里才全是大片的树。”
“村里一共有七个孩子,无论如何,至少是个方向。”谭觉道。
那一掌唤回了絮沉的思绪,“眼下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幻境主人,而是这后面到底有什么。”
说到此处,他将目光转向前方,深不见底的深林宛如一只食人巨兽,雾气森森,鬼气也森森。
松鼠消失的那一刻,他清楚察觉到了灵气波动,这还是进入天外村后第一次发现术法痕。如果按几人的猜测,此地源于一个孩子的记忆,为什么其间会有一片被雾气笼罩的地方,能吞噬幻境生灵?
来过此处却没有消失的魏重瀛,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深处雾气涌动,欲前又止。
絮沉收回视线,“既然来了,怎么也得进去看看。”
他对魏重瀛口中那个‘消失的人’十分感兴趣,很想看看自己会不会也消失。
其余几人没有意见,只有泊玉舟还有些惊惶,一路死死抓着谭觉的手臂。
那雾气显然对微生砚颇为忌惮,张牙舞爪浮在四周,似乎在静待时机。
森林无边无际,四人几乎不记得走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始终漂浮在四周的雾气突然开始躁动,黑气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丝丝缕缕形成一团巨大的乌云,将去路完全堵死。
原本就光线不明的的密林彻底暗了下来。
四人停步,谭觉打量了乌云几眼:“它动手了。”
“看起来离秘密不远了。”絮沉同样抬头。
泊玉舟:“……”
他抓着谭觉胳膊的手用力到几乎泛白,“师姐,那……那云里好像有东西啊!”
絮沉神色淡淡,“是白骨。”
谭觉:“和来时那片树林里的一样?”
“这批死得更早。”微生砚道。
“等…等等…”泊玉舟打断几人,茫然道:“什么树林?什么白骨?”
三人齐齐看向他,谭觉皱眉:“来时跟在我们身后的那堆骨架,你没看见?”
泊玉舟:“……”
泊玉舟双眼发直。
“小心。”絮沉一把推开他,骨剑出鞘,挡开迎面袭来的白骨。
这一剑宛如信号,原本空旷的土地上忽然传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越来越大,片刻后,密密麻麻的骨架如潮水般从雾气里涌出。
“这什么鬼东西啊啊啊!”泊玉舟崩溃归崩溃,动起手来却丝毫不含糊,自从见过微生砚用藤条抽人后,他就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主防护的森罗万象愣是被用成了杀阵,一叶一个小骷髅。
谭觉欣慰,且嫌弃,“闭嘴。”
话间寒光未断,大片白骨被拦腰斩断。
“是骨尸。”雪白丝线自伞下蜿蜒,过处白骨尽断。微生砚伸手,一缕黑气绕上指尖,蚀骨般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心脉。
他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望向絮沉。
这些骨架没什么战斗力,可附着其上的黑气却能侵蚀神魂,沾之如蚀心。
黑气不除,白骨不灭,一批斩断一批又生,源源不尽。
絮沉快速穿梭在白骨群里,过处刀光缭绕,大批骷髅跟着他的行动轨迹,前赴后继奔涌而来,又似有忌惮地徘徊在外。
余光瞥见微生砚的动作,他反手扫开一具骨架,闪身移动到微生砚身后。
“仙尊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