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
一道惊雷落下,白光迸溅,照亮了黑夜里一双浑浊的眼。
两段记忆在这双眼里重合,絮沉眼色微沉。
是村口那个老媪。
难怪微生砚总说熟悉,她就是君夫人。
残魂记忆没给絮沉太多思考的时间,依旧在往前。他对谭乔神魂归位后,作为谭家少家主的那些经历并不关心,只想尽快找到对方陨落留的原因。
修真三百年,画面里依次闪过了许多人,他看见谭觉出生,看见泊玉舟被带回谭家,看见姐弟俩拜入清绝宗繁逊仙子门下,看见谭乔降服了一只妖。
一只幻妖。
锋利的剑尖直抵幻妖咽喉,对方偏头吐出一口血,青丝如瀑倾泻,正正好遮去了二人视线。
絮沉皱眉,正想换个方位细看,一阵刺眼白光突然炸开。他反射性掩面闭眼,再睁眼却发现一切痕迹都消失了,连微生砚也不见踪影。
树林里幽暗无光,风吹过,隐约送来几声沉闷声响。
梆——梆——
一声一声,像木头撞上屋檐,又像鞋底磕在门槛。
絮沉皱眉,下意识抬手按上腰侧,却摸了个空。
他心下一顿。
垂眼,一只手枯瘦干瘪的手落入视线,往下是一盏老旧提灯,烛火幽暗,只能隐约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天灰灰,雨灰灰,四方我儿何时归。”
诡异唱调从嘴里不受控制地滚出,嗓音沙哑,硌得人耳膜生疼。
絮沉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谭乔的记忆是被外力猝然打断的,白光炸开那一刻,他又一次察觉到了灵气波动。
遗府里还有第五个人存在——心念转瞬,絮沉对此并不太感意外,但那人竟能在微生砚眼皮子底下动手,还不留半分痕迹,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最奇怪得是,他莫名觉得那股灵力有三分熟悉。
因此发现对方掉头冲自己袭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抵抗,顺从地被拉入了新的记忆幻境,然后——
成为了这个幻境中的‘君夫人’。
脚步迟迟未停,不知道走了多久后,眼前视野逐渐开阔,他看见了村口那棵大柳树。
“何时归,何时归,三年三年阎王催。”
唱调还在继续,絮沉只觉得嗓子像被火灼过,一股铁锈味从喉头漫延,每张一次口,嘴角溢出的血丝便深一分。
这是君夫人的记忆,也是她的过去,他无法控制,更不能改变。
只能受着。
“胡不归,胡不归,大树底下坟一堆。”
破碎的嗓音断断续续飘荡在上空,他提着灯,围着柳树一圈一圈打转。
像背了座山。
走一步,山沉一分。
一分又一分,腰就压垮了。
絮沉不知道外界时间怎么算,但他已经在在君夫人的身体里待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他一到夜间便不由自主地提灯出门,一路走,一路念,天亮方归。
几乎以为对方是想累死自己。
唯一值得庆幸得是,白日里的君夫人和正常人并没什么差别,村里人大多同情她中年丧子,常来探望,甚至谭乔口中那个被她追着骂了几个时辰的媒婆都来过好几次。
借着君夫人的眼,他差不多见到了这个村里的所有人。
和天外村无一相同。
君夫人的记忆要比谭乔完整许多,大部分人和事都是清晰的,只是日复一日,平静如同一潭死水。
变故发生在第六十三天。
君夫人死了。
絮沉从刚进入这具身体时,便发现它已到了强弩之末,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鲜血大口大口从嘴里呕出,他跪倒在地,一股极其陌生又熟悉的情绪从心底喷涌,似不甘,又似怨恨。
细细密密的钝痛从心口蔓延。
上辈子化神期前,他常压制不住神识里的残魂,日日夜夜脑海里都充斥着各种杂音,怨泣、咒骂、咳嗽,纠成一团。
怨气蚀骨,鬼音焚心,这种跗骨之蛆般的疼痛跟随了他整整二十年,到最后几乎成了感官的一部分。
而在摆脱它后的第三年,他于无厌山一剑穿心、引天火自焚而亡。
可以说,这世上最极致的痛楚他都挨过受过,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极缓、极闷的疼,像被人从心上穿了一根线,扯住两头反复研磨,磨碎心脏,磨断骨头,经年累月,最后将整个人都磨成了一堆粉末。
不算难忍,但就是逼得人活不下去。
这不是他的情绪,是君夫人的。
她在怨恨什么?
絮沉恍惚地想,谭乔吗?
视线边缘逐渐模糊,他捂着心口蜷缩在地上,四肢痉挛,呼吸沉闷,周身越来越冷,最后一切知觉全部消失。
疼痛、寒冷、恐惧尽数散去,漫无边际的黑暗底下依旧是黑暗。
一息。两息。
一炷香。
絮沉:“……”
他为什么还在君夫人身体里?
絮沉心下木然,难道对方不是想累死他,是打算困死他?
君夫人的尸体像一方棺材般将他死死困住,五感隔绝,连时间都仿佛停滞。这种经历并不陌生,他曾在提灯幻境里轮回百次,有时是人,有时是动物,也有时是春寒料峭里一朵新生的桃花,看不见,听不着,一生三月,只有春风为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放弃要这个幻境、强行破境而出的时候,一股柔和的气息忽然顺着手腕散入筋脉。
如春风过,原本干枯的躯体被一寸一寸填满生机。
絮沉:!
他终于捕捉到了那股熟悉的源头。
是她。
操控骨尸怨气吞噬幻境生灵,强行打断谭乔残魂记忆,修复君夫人身体的那股灵力,都源自一人。
可怎么会是她?
不待他细想,君夫人的身体已然动了,一开始是指尖,接着是手,到整条手臂,最后整个人都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睁开了眼。
跟着她的视线,絮沉看见一只手捡起了那盏掉落在地的灯。
修长莹润,不是君夫人的手。
或者说,不是那个经历过丧子之痛、已垂垂老矣的君夫人的手。
那股柔和的灵力填补了这具身体流逝的生机,但同时也一点一点侵占了它,絮沉看见君夫人意识里多了一团绿色的光,开始只萤火大点,很快便延伸出极细的丝,往四周攀爬而去。
死而复生的君夫人没有回村里,她趁着夜色离开,一路往南,走过大漠,路过王城,到了西海,又扭头向东行。那团绿光一点一点长大,逐渐生出眉眼,不知到第几年时,竟隐约能看出些女童模样了。
有一天,絮沉看见君夫人在教她说话。
絮沉:“……”
还好自己处在记忆幻境,不然这身体里一体三魂,可太热闹了。他苦中作乐地想。
君夫人依然在走,从海外再到仙山,一开始絮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后来才发现她是在找人。
他很快便想明白了。
大约是君夫人临死前与那团灵物阴差阳错结下契约,知道了谭乔转生渡劫的事,想去寻他。
可修者不行于世,各家山门皆有阵法,她纵然走再多年也是徒劳——絮沉原本很确信这一点,直到他看见了一个人。
修者不行于世,可偏偏有些反骨极重的,比如微生砚。
他几乎气笑了。
费尽心思,他也没算到最后给君夫人指了条明路的,竟然是微生砚。
难怪禁制被触发时他第一时间抓住了自己。
“我本该已将这一切都忘了。”一道温和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絮沉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脱离了君夫人的身体,又成了一旁看客。
画面里,梨花莹白胜雪,微生砚正在给君夫人倒酒。
他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道绯红身影上,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身后人的名字——
“提灯。”
谭觉姐弟能进遗府无可厚非,作为血亲,此间禁制不会阻拦他们,但他和微生砚却没有理由。
直到他察觉到那股熟悉的灵力。
可如今看来,微生砚应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发现了提灯的存在。
他知道云崖山有谭乔遗府,知晓提灯与谭乔的过往,或许激怒那位毒门长老也是故意的,他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触发禁制,借自己身上的提灯进入遗府。
可动机呢?
心念急转,但他面上却无半分波动,缓缓回身道:“还是说,应该叫你君夫人。”
眼前人青衣高髻,身形缥缈,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人吹散。
“君夫人已经死了。”提灯道:“在她选择彻底与我融合的那一刻。”
她因君夫人而生,但模样气质都不太像。君夫人要强,丧夫之后更是轻易不肯低头,这种性子后来也被强行灌输给了谭乔。
谭乔从小就知道不能要旁人家给的东西,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村里婆婆送的那盏花灯,并在被母亲训斥后也没还回去,而是偷偷藏了起来。
却任谁也没想到,他死后,那灯竟成了君夫人唯一的念想。
整二十年,片刻不离身,昼夜烛火长。
花灯因此生灵,在沾上君夫人血的那一刻与她结契,踞其血肉,一体同生。
提灯语气柔和,较记忆里的君夫人要温柔许多,“濯青真人是个好人,收了君夫人一碗馄饨,就告诉了她入仙门的办法。”
万物有灵,因机缘而生,化劫成妖,便可入修途,最终君夫人献祭了自己的魂魄,助提灯渡劫。
絮沉默了片刻,“君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谭乔?”
生死天定,来则缘生,去则缘灭。
纵然跟在君夫人身体里走了一遭,他也始终不明白对方的想法,神魂归位后前尘尽消,便是寻着人,此谭乔也非彼谭乔了。
“大约是因为……思念吧。”提灯不急不缓道:“由思生悔,由思生憾,悔憾成执。”
人总能忘记爱恨,偏偏遗憾长存。
唯独遗憾长存。
不远处梨花树下,微生砚正蹲在地上看君夫人煮馄饨,衣袖高高挽起,兴高采烈像个孩子。
一朵梨花吹过,絮沉抬手,指尖穿花而过。
他蜷起手指,收回视线,“你见到了谭乔?”
提灯颔首。
“谭乔记忆里最后出现的那只幻妖就是你?”絮沉原本以为提灯打断残魂记忆是不想暴露身份,但事实却似乎并非如此,“你为什么打断他?”
“因为他在欺骗你们。”提灯缓缓道:“天外村,本就是一个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