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村本就是一个骗局。”提灯一句话推翻了絮沉原本所有的猜测,“是谭乔与宋回春一同为那些仙门修士准备的埋骨之地。”
絮沉心下一惊,面上却未动声色,“谭乔怎么会和宋回春搅合到一起?”
提灯:“因为宋回春原本也是仙门中人。”
宋回春竟不是魔修?絮沉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上辈子炼化剑骨后,他便被宋回春带去了不弅山,成了对方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那以后他奉命杀了不少人,但宋回春本人却从未踏出过魔域一步,因此他也从未怀疑对方的来历。
当然,那时就算知道了,他恐怕也不会在乎。
“我不知他的具体过往,此事也是偷听来的。”提灯继续道:“寻到谭乔后,我便按君夫人的嘱托,将那盏花灯……也就是我的本体交给了他。”
说到此处时,她有些晃神。因为即便是她,也没想到君夫人耗费二十年寻找谭乔,竟只是为了送一盏灯。
到遇见微生砚时,君夫人寻找谭乔的时间,已经比他们成为母子的时间更长了,那时她的坚持到底是因为母子情深还是因为悔恨难平,估计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絮沉垂眼,想起那夜在村口碰见的老媪君夫人,问起儿子时,她支支吾吾连样貌都说不清,大约是早已忘了。
记忆总难胜过时间,倒是执念可以。
“知道君夫人之事后,谭乔很后悔。”提灯回神,再次开口,神色里却多了些疲惫,“一开始,我以为他是真心,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只是看上了幻妖的身份,想以此稳住我,至于做什么,你也知道。”
指尖轻轻摩挲,絮沉眸色沉了一分,“你是说,鄢陵地宫炼剑骨一事,是谭乔与宋回春合谋?”
提灯点头,“宋回春一心创造一位能与古神比肩的神明,重创乾坤,刚好谭乔认同他的理念,而你就是他们选定的容器。我受宋回春所控,替你斩七情,只是当时我的修为不足以支撑轮回幻境,因此才有了天外村。这里原是谭乔替我准备的‘粮仓’。
“我是因思而生的妖,以思为食,因此谭乔精心挑选了一批凡人,鳏寡孤独、生死鸳鸯,什么样的都有,大多思情成执,已近疯魔,为了再见至亲挚爱一面,无所不愿。
“他们自愿将灵魂禁锢在执念最深的一刻,也就是与至爱相守的那段记忆里,最终组成了天外村这处虚假桃源。残魂不灭,思情不绝,执念不破。”
絮沉沉下一口气。
难怪天外村的人与君夫人记忆里完全不同。
他原以为,那些被禁术炼化的人都是修士,以为又是一场仙门争端,是某个御尸门为余孽了野心不择手段。
可他们居然都是凡人。
天灾、瘟疫、战火、人祸,这般生离遍地、死别横行的世道,一个凡人活着已经够苦了,死前还要人被利用,生剥血肉,挖眼斩足。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自己。
像一颗砂砾落在心上,不疼,但心脏每跳动一次就被硌一下。他很难说清这是种什么心情,不算愤怒,也不算自责,只是很想叹气。
上辈子拿到先天神物后,他终于寻回了部分七情六欲,会悲、会厌、会惶恐、会悔恨,可遗失情绪太多年,他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就像一个记性不好的人,碰上熟人时总无法将面孔和人名一一对应,于是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含糊说一句‘是你啊’。
他大部分时候也只能叹一口气。
但絮沉没叹出这口气,他冷静问道:“谭乔是谁杀的?”
沉默片刻后,提灯道:“是他自己。幻妖一脉可遇不可求,算上我,这世上一共也只有三只,一只在问灵宗看守逍遥道,一只不知所踪,我的出现为他们的计划弥补了最后一环。因此饲养我这只大妖,谭乔便以身殉道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语气里略带了些嘲讽,又很快掩去,“谭乔死前做了不少安排,包括以自己的失踪为诱饵,诱捕仙门弟子填补遗府亏空的灵气。你们入村前应当见到了林中那些白骨,几十具、几百具,我也说不清,有误闯其中的,也有仙门各宗派出寻找谭乔下落的,总之最后都成了一堆养料。”
“谭乔遗府有禁制,那些人是如何进来的?”絮沉问。
提灯闻言笑了一下,眼里透着些古怪,“你不会以为,你能进遗府,是因为我吧?”
絮沉神色一怔。
看懂了他的神色,提灯摇头,“你若养过猛兽,便知道,要驯服一头野兽,是千万不能一次喂饱它的。你得先揍服它,再关起来,饿到对方受不了的时候,适时扔一点食物。”
絮沉不是什么蠢人,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提灯是被强行圈养的妖,一旦实力强大,很可能会噬主。宋回春不会让她轻易进入天外村,可若不是因此,他和微生砚又是如何进来的呢?
紫云山、谭觉、泊玉舟、问灵宗弟子、毒门黄枝……
数张人脸从眼前一一闪过,絮沉指尖一顿,倏然抬眼。
错了,全错了,从一开始就是他们想得太复杂,不是血亲,也不是提灯,是修为。
修真界大部分遗府秘境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金丹以上不可入,而谭乔要诱杀仙门弟子,就更不会招惹实力强大的人了,可他机关算尽,却没想到会有自己这样一个变数。
至于微生砚……
此人捉摸不透更甚从前,有时候他觉得对方似乎什么都知道,有时候又觉得只是错觉,像深不见底的潭,一眼看去碧水青青,谁也不知道底下有多深。
絮沉收回心神,没再深想,转而道:“你带我入此幻境,便是想告知此事?”
这回提灯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共感了君夫人最后的记忆,我想问问你,她和谭乔,到底是谁错了?”
絮沉同样沉默。
“我不知道。”片刻后,他如实道:“谭乔转生是为渡劫,君夫人只是他权衡利弊挑选出来的应劫之人。从这个角度看,他眼光很好,短短十七年,七难八苦无一落下。”
提灯面上笑容不改,“修士总是不顾凡人死活的。”
絮沉同样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强权欺富贵,富贵压平贫,利刃在手,杀心难绝,权大无边,腐败不息,难道凡人便顾凡人死活了吗?”
提灯无言。
许久后,她叹了口气,“天外村的主人就是谭乔,唤醒他就能打破幻境,我已支撑不了太久了,你走吧。”
话音落下,她没再给絮沉开口的机会,抬手一挥,眼前画面瞬间如水墨般晕开。
絮沉最后看见的,是微生砚将那盏花灯顺手插在一家酒肆檐下,笑着说了句什么。
“看见什么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恍惚了一瞬,才发现自己已从幻境中出来了,此刻说话的是真实的微生砚。
眼前依旧是大片的树,四下无光,若不是两侧一边坐着微生砚,一边倚着谭乔的尸骨,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还在君夫人记忆里了。
下意识摸上腰侧,骨剑在,提灯本体也在。
絮沉缓缓松了口气,“你知道?”
微生砚撑着下巴看他,“这回不叫我仙尊了?”
絮沉:“……”
在君夫人记忆里一待二十年,又和提灯虚与了委蛇许久,直至此刻,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懈下来。
疲惫感汹涌而来,他卸力靠在树干上,“我进去了多久?”
微生砚:“不到一刻。”
目光落在腰间的花灯上,絮沉低声道:“仙尊来此是为斩因果?”
修士所沾因果越重,雷劫越凶悍,因此大部分人都会在破境前想办法斩断因果。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能让微生砚来此的理由。
看他的动作,微生砚便知对方已知晓了自己与提灯的那点往事,于是也不再遮掩。
“算是。”他笑了笑,语焉不详,“我曾受过君夫人一饭之恩。”
*
那时问灵宗还是月离的父亲、月丛真当家,微生砚每日不是窝在他的无厌山睡觉,就是去山下的酒肆喝酒。
大梦浮生,一醉当欢。
可那日他醒来时身旁却放了一碗馄饨。
青衣妇人道:“我见公子醉倒檐下,醒来怕会胃里难受,这酒肆无人,便自作主张做了碗吃食。”
微生砚醉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生死有常,纵你体内住了只灵物,也撑不了你几年了。”
他并不关心那灵物是什么东西,也不在乎一个凡人来这荒无人烟的地界做什么,但收了人一碗饭,便要回礼,于是他道:“我可为你续命。”
但妇人不求活命,只求了他一件很小的事,真的很小,几乎不用微生砚出任何力。
于是他答应了。
之后灯灵渡劫成妖,君夫人祭魂挡灾,一切顺理成章。
灯灵化妖后本体依然是一盏灯,懵懵懂懂留在那家酒肆修行。她知道自己是一只妖,却也有君夫人为人几十载的全部记忆,许多时候总分不清自己是谁。
也没人告诉她。
荒山寂静,许久才会来上一个人,大多是迷路的樵夫、借宿的书生,还有些曾在此碰见狐仙、来还愿的信客。
都是凡人。
微生砚倒是常来喝酒,只是一次也没与旁人撞上过,唯有檐下花灯摇曳,相顾无言。
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月在丛真死于大道雷劫之后,月离继任前,酒肆檐下,他抬头对那盏尚未化形的花灯笑道:“君夫人已死了,你往后便叫提灯吧。”
可怜尺素长,
忧思寄无处。
夜夜提灯向长亭,
意恐归无路。
*
从记忆里抽身,微生砚叹气,“前面九十九步君夫人都靠自己走完了,我不过顺手推了最后一步,谁知便落下这么大个麻烦。”
他说这话时没看絮沉,长睫微微垂落,眼底桃花似谢未谢。
絮沉轻捻指尖。
微生砚不知道宋回春的计划,也不清楚谭乔与此有关,不过是一时心生怜悯罢了,因果成局,错不在他。
迅速在心里下定结论,他指尖一顿,“命数如此,本也与仙尊无关。”
微生砚抬眼看他。
“先走吧,我们在此耽搁许久,也不知谭道友和泊道友如何了。”絮沉脱下外衫裹住谭乔的尸骨,顺手提起。
两人并肩下山,路上絮沉三言两语讲完君夫人的过往,隐去了与宋回春有关的那部分。
遗府之事未解决,还是不要平添麻烦了。他想。
故事结束地突兀,想了想,他便顺口问出提灯最后那个问题,“仙尊以为,君夫人与谭乔,孰对孰错?”
微生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漫不经心道:“君夫人对错不该我来评价,但谭乔破个境还要靠转世渡劫,简直废物。”
絮沉:“……”
他就不该问。
树林寂静,一路只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两人停下交流后,四下顿时静地宛如死地。
不对。
絮沉忽然停下脚步,“怎么这么安静?”
他们与谭觉姐弟分开后并未走出太远,回程脚步亦不慢,按理说早该汇合了,可如今林下安静,连一点打斗声都没有。
他与微生砚对视一眼,双双飞身往前,然而一路至前山,都没发现半点痕迹。
无论是谭觉二人,还是骨尸和怨气,全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