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云遮月,两道人影从陈家门口一闪而过。
“骨尸守在后山,是为了看护谭乔遗骨,如今遗骨落到了我们手里,他们会自发回到埋骨之地。”微生砚分析道:“往好处想,谭觉和小圆也许是跟踪他们回老巢了。”
在山上发现骨尸和谭觉姐弟一同失踪后,絮沉和微生砚第一时间便赶回了村里,然而两人将整个天外村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点痕迹。
“但愿如此。”絮沉看着窗纸上映出来的蹒跚身影,“你为什么觉得,陈杨氏会知道埋骨地的位置?”
“因为她和陈大壮在此活得并不舒心。”微生砚的目光同样落在那扇窗上,“只有不幸的人,才会不断陷入回忆。”
哪怕陈杨氏在幻境里复活了独子,可因为对方奇怪的样貌,两人依旧无法过上其乐融融的正常生活。幻境里偏见与歧视同样存在,所以陈大壮只能昼伏夜出,小心翼翼避开旁人,多年来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陈杨氏本意是想母子团聚,可她豁出一切作出的选择,最后却成了捅向陈大壮的一把刀。
“她会怀疑。”微生砚道∶“怀疑是人挣脱禁锢的开始,千遍万遍,破绽终究会产生。”
闻此,絮沉想起魏重瀛曾告诉他,陈杨氏提起陈大壮时说话总颠三倒四,有时说他身体好,有时却又哭个不停,说人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大概那时,她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提灯说,天外村是残魂与其执念组成的虚假桃源。所以陈大壮不是生得奇怪,而是因为陈杨氏目盲。她一辈子没见过儿子样貌,只能拿手摸,最后投射出来的,也是她摸出来的模样。”
絮沉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叹气道:“真是处处都糟糕。”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想做个好些的梦,都比寻常人艰难。
微生砚抱臂站在他身侧,“你准备如何做?”
月色如水,打在絮沉垂落的睫尖上,像挂了一滴泪。
半晌,他轻轻抬眼,“找到谭道友二人,打破幻境,尽快离开。”
微生砚:“天外村的人呢?”
絮沉顿了两息,才轻声道:“仙尊,我不过是个筑基修士,能自保已经不错了。”
他原本想将残魂吸收,但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真如提灯所言,这些凡人都是自愿放弃往生留在幻境里,便随他们去吧。总归自己已彻底打破了宋回春的计划,提灯也时日无多。
世道艰难,没必要非得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也对。”微生砚伸手推开陈家院门,笑道:“总归谭乔尸骨寻到了,因果了结,我也算没白来。”
这意思便是同样不打算追究剩下的事了。
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絮沉迟疑片刻,道∶“待从此间出去,仙尊若有疑问,我知无不言。”
微生砚闻言停步,转头,笑意入眼,“好啊。”
夜色泼人满身,唯有桃花灼灼不败。
片刻后,絮沉率先挪开视线,再次迈步,路过微生砚时轻声应道:“一言为定。”
微生砚弯眸,正要再开口,便被一道咳嗽声打断——
“咳咳咳……”
脚步声和着拐杖驻地的哒哒声一同响起,逐渐靠近门边,“谁在外面?是大壮回来了吗?”
窗棂上灯火摇曳,微生砚收回视线,扬声道:“伯母,是我们,魏夫人家的。”
屋内静了片刻,继而传来门栓响动声,“是两位小郎君啊。”陈杨氏摸索着开门,温声道:“二位是来找大壮的吧?他砍柴未归,请先进屋吧。”
“不找大壮兄弟。”微生砚顺手将陈杨氏扶至桌边坐下,笑道:“有事请教伯母,实在着急,这才深夜打扰。”
陈杨氏疑惑:“找我?”
“是。”微生砚兀自抬手倒了三杯茶,随口笑道:“想问问伯母,可还记得自己的埋骨之地?”
陈杨氏:“……”
刚走到桌边的絮沉:“……”
半晌,陈杨氏缓缓开口,语气沉了几分,“郎君此话何意?”
微生砚将茶杯推到她面前,“便是伯母知道的那个意思。”
陈杨氏已清空了脸上的大半表情,“我不知道。”
沉默铺天蔓延,微生砚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咚”的一声,茶杯落在桌面。
他悠悠道:“会痛苦吗?因为一己私欲,不管不顾将大壮兄弟带到这里,明明有机会结束他的痛苦,却选择冷眼旁观。”
陈杨氏倏地攥紧了手心。
目光从她用力到几乎泛白的拳上一扫而过,微生砚继续:“会的吧,但也没什么用。毕竟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还不如埋头向前,活得再苦也总比死了好。伯母是这般想的,可大壮兄弟也——”
“够了。”陈杨氏打断他,脸上肌肉微微颤抖,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的目的一开始就说了。”话被打断,微生砚也不恼,不紧不慢道:“我有两位朋友,下落不明,我要去你们的埋骨地看看。”
陈杨氏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若我告知与你,你们能保证,绝不打扰我儿吗?”
“当然。”微生砚笑道:“我们从外界来,总是要回外界去的。”
沉默半晌后,陈杨氏说了一个地址。
声音入耳,微生砚和絮沉对视一眼。
“多谢。”他笑着放下茶杯,轻声道:“陈夫人,清醒与痛苦,大多时候都需要二选其一。”
陈杨氏闻言一怔。
微生砚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起身,“深夜搅扰,告辞了。”
絮沉从头到尾都没参与两人的谈话,直至此刻才跟着人开口,“告辞。”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什,轻轻放到陈杨氏手边,“此物赠与大壮兄弟。”
陈杨氏闻言一顿,身上萦绕的冷硬散了几分。迟疑几息后,她摸索着拿起那件东西,指尖寸寸拂过。
微生砚与絮沉并肩出门,转身那一刻,他看清了陈杨氏微微颤抖的双手,也看清了她捧在手心的东西。
一张木刻面具。
“不是多难解决的事。”关上院门,絮沉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映着人影的窗,“想想办法,总能过下去。”
微生砚闻言看他,眼底意味不明。
四目相对,絮沉脚步一顿,“仙尊看什么?”
“没什么。”微生砚挪开视线,避开话题道∶“我以为,陈杨氏应当将真相告诉陈大壮。”
见对方不愿多言,絮沉也未深究,“幻者,相诈惑也,真假一旦分清,幻境里的人就会消失。”
“也不一定。”微生砚伸了个懒腰,衣袖起落间梨花香拂面,“情字难解,能推人入深渊,亦能拉人出苦海。”
身侧嗓音带笑,和方才质问陈杨氏时的讥诮不同,是这人一贯的闲散语调。
絮沉微微敛目,转念间,两人已翻入了君家后院。
微生砚站定身形,拍了拍衣袖,目光环视,继而定在一块人高的镇山石上。
选定目标,他便大摇大摆地朝那边走去。
絮沉:“……”
濯青真人当强盗当惯了,第一次当贼是不太熟练。
他谨慎地想。
然而脑海里话音尚未落,耳边“轰隆”一声巨响已如惊雷般炸开。身前数丈处,巨大的山石骤然崩裂,七零八落砸了满院。
一块碎石从眼前飞过,咣当坠地。
絮沉:……
微生砚挥袖拂开扬起的飞尘,目光下移,落在原本放置山石的地方,“找到了。”
黑黝黝一个洞口,不大,约莫只能容纳一个体型正常的人通过。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别说君夫人和谭乔,估计整个村的人都醒了。絮沉无奈,视线转向洞口,也顾不得和濯青真人讲道理了,“先下去看看。”
微生砚亦有此意。
两人赶在君夫人母子到之前先后跃下,洞道极深,却很窄,墙壁滑不溜秋,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絮尘提着一口气径直落地,脚尖及地的同时迅速往前闪身,勉强给紧接而至的微生砚留了点地方,避免了对方摔在自己头顶的惨剧。
然而洞口实在太小,微生砚几乎是紧贴在他身后,温热的气息打在耳侧,有些痒,絮沉微微偏了下头。
“那边。”视线凝固在石壁一侧,他扬了扬下巴,“有光。”
微生砚依言转身,衣衫摩挲,沙沙声在黑暗里格外明显。
他伸手搭上那侧石壁,指尖寸寸划过,在摸到一块突起的石头时用力一按。
下一瞬,光明奔涌而来。
一道石门缓缓沉下,微生砚率先闪身跃入,身后温热散去,絮沉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眼前是条地道,两侧灯火通明,每隔几步就摆着一盏青铜人面灯。
“御尸门的东西。”微生砚打量了那灯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走到一盏身前,抬手欲摸。
那人面灯很是诡异,青铜托底,骷髅为面,烛火正好燃在头骨处,白焰炽炽,简直就像以人身为火油一般。
絮沉一惊,下意识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仙尊。”
蠢蠢欲动的指尖被拦在骷髅前三寸处,微生砚偏头看他,神色无辜。
四目相对,絮沉无言片刻,缓缓松开手,无奈道∶“情况不明,还是小心为上。”
微生砚挑眉,倒也没非要手欠,“阿沉说得是。”
他笑着收回手,避开灯柱,继续往前。
见他没再对那诡异东西产生兴趣,絮沉稍稍放下些心,往前又走了约半里路后,微生砚忽然停下了脚步。
絮沉莫名,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前方,也是一愣。
地道尽头是一处巨大的地窟,占地之广,几乎有半个村大。四方八方都点满了人面烛,偌大的地下窟室亮堂如白昼。
地窟正中央,谭觉姐弟并排躺在地上,一动未动。
“难怪陈杨氏说整个天外村都是埋骨地。”微生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炼尸阵,谭乔打算将自己闺女和侄子也做成骨尸?”
絮沉觉得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
他抬手握住剑柄,“有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脚步声乍起,微生砚耳尖一动,目光遥遥落向了地窟另一侧。
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一人缓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