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了,濯青。”
来人步伐轻盈,一步一步不像走在幽暗的地窟里,倒像是漫步云端。
纵然还是一身农家子打扮,但絮沉还是一眼便看出,此人已不是转身于君家的谭乔,而是那位处尊居显的谭家家主。
他神色一凝。
有人惊醒了残魂。
残魂苏醒,附身于幻境中的谭乔之身,此刻这方遗府是真真正正完全由对方做主了。
但微生砚显然没有已成为瓮中之鳖的自觉,神色嫌弃道:“许久不见,你都混成这副模样了。”
谭乔脾气不错,闻言连气息都未乱分毫,“你不在无厌山,来此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什么时候和御尸门扯上了关系?”
炼尸术、人面灯,对方就差把“御尸门余孽”五个大字写在脸上了。微生砚奇怪道:“谭家打算举家投身魔门?”
谭乔:“我做的一切,与谭家无关。”
微生砚:“仙门百家子弟死在你的遗府,此事一出,谭家注定被推上风口浪尖。 ”
谭乔面不改色,“那就让此事永远埋存。”
微生砚挑眉:“你要杀我灭口?”
“自然。”
濯青真人第一次碰到比自己还嚣张的人,兴致大起,看出他的跃跃欲试,絮沉轻咳一声,提醒道:“谭道友和泊道友。”
出声惊动了谭乔,对方循声望过来,打量了絮沉好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是你?”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絮沉忙制止道:“等——”
“你怎会和濯青在一处?”谭乔没理会他的阻拦,兀自道:“宋回春计划已成了?”
絮沉:“……”
絮沉没应声,出声回答的是微生砚,“他会同我在一处,当然是因为宋回春已死了。”
说这话时,他态度自然,一副理所当然到笃定的模样。
连絮沉一时都有些恍惚。
他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微生砚不认识宋回春,是因为上辈子两人之间毫无交集,可当真吗?
对面,谭乔因为微生砚的这句话,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微生砚抱臂闲闲道:“一梦浮生,知道自己已死了多久了吗?”
残魂记忆大多停留在生前执念最深的一刻,死后便是不去往生,时间也是停滞的,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谭乔有一瞬间的动摇。
微生砚趁胜追击,“生前靠转生渡劫,死了只能在幻境里逞逞威风,谭家摊上你这么个家主,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旁人坟头冒青烟,你家那几位老祖宗要是在天有灵,估计得羞愧到自己跳油锅——”
“住口。”谭乔厉声打断他,眼底晦暗不明。片刻后,他冷声道:“你在骗我。”
微生砚骂也骂够了,见他反应过来,便笑道:“是呀。”
絮沉暗自摇头。
上辈子,他对世上大部分人事都不太关心,对谭乔此人更是闻所未闻,因此也实在想不通,对方一个前途坦荡的仙门子弟,为何会和宋回春那个疯子厮混在一起。
此刻他倒是真心后悔,上辈子杀死宋回春前,没多问一句对方的目的。
造神?创世?
谭乔为何会认同这种莫名其妙的理念,甚至不惜自戕,以助宋回春达成目的。
他想不明白,于是便直接问了,“宋回春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谭乔目光移动,不答反问:“你为何要背叛他?”
絮沉:“本非一路人,谈何背叛。”
谭乔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当年本是你求着他带你离开。”
絮沉神色平静,仿佛对方所言全然与自己无关,紧盯着他的双眼道:“宋回春想做创世主,你连命都不要,应当不是为了自己。你厌恶这个世界?不是,那是什么,为了仙门?谭家?都不是,那是某个人?是某个人。”
身侧,微生砚抱臂,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扫过,絮沉垂眼。
——这人果然认识宋回春,甚至连自己的事也一清二楚。
指尖轻捻,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回谭乔身上,“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做?”
谭乔:“……”
他清空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冷眼看着絮沉,“看来十年历心,助你成长许多。”
絮沉没反驳,轮回幻境虽是为了斩情,但也的确助他阅尽人心。
“活人,还是……”
话未完,他已知道了答案。
死人。
他兴致缺缺地挪开视线,“看来宋回春答应的条件,便是待他得偿所愿后,复活此人了?”
大概是他无所谓的态度惹怒了对方,谭乔缓缓收紧拳心,“闭嘴!”
絮沉不在乎他想复活的人是谁,用魏重瀛的话来说,天行有常,这人竟真是个和宋回春一样的疯子。
“蠢货。”他淡声道:“这和你用幻境欺骗那些凡人,有什么区别。”
谭乔连着被骂了两顿,气息终于开始凌乱,巨大的情绪起伏让他神魂有些不稳,几乎从原身脱离。
“你想激怒我。”他微微阖目,轻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所有情绪都已散了。
地面开始震颤,大批白骨从地底钻出。
谭乔挥袖,“既然你已背叛了我们,就同濯青一起,也留在这地底吧。”
絮沉啧了声舌,不愧是化神修士,短短一瞬便已摸清他的打算。
天外村幻境是以凡人谭乔的记忆为支撑,残魂附身,相当于五十岁的人回到自己五岁时的身体里,哪怕是同一人,也会有所排斥。凡人谭乔的意识虽暂时被压制,但只要残魂情绪不稳,便能立刻反扑,将对方驱出体外。
微生砚张口便往谭家祖坟骂时,他便意识到了此事,因而顺势便接了下去。
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意图被察觉,这招已无法再用,来者不善,只能打了。
目光落在阵心的谭觉和泊玉舟身上,絮沉有些犹豫。打散残魂,谭乔便会彻底魂飞魄散,这人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若谭道友……
还是先将人带出去。他想,没必要平添麻烦。
可偏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他和谭乔谁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微生砚忽然动了,他速度极快,只一晃眼人已到了阵中心,衣袖过处殷殷如烈火。
“濯青。”谭乔拧眉,白骨纷纷滞在原地,“你想干什么?”
“你在紧张谁?”微生砚挑眉,扬手一挥,谭觉与泊玉舟瞬间浮上半空,两人依旧未醒,但面色平和,宛如酣梦。
“你女儿?”他顿了顿,才轻笑道:“还是谭萱的儿子?”
那两个字出口的同时,谭乔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去,他死死盯着对方,神色虽无太大变化,但两侧脸颊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谭萱。
絮沉记得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泊玉舟提起自己的名姓时,他就觉得微生砚的反应有些不对,继而便想起了无厌山荒林里的第七座坟茔,墓碑上那人,也姓泊。
当时他没想起来,此刻倒是有些印象了。
泊情,谭萱。
是座夫妻墓。
阵中,微生砚负手而笑:“别紧张,真要论起来,泊玉舟也算我师侄,你舍不得他受伤,我难道就舍得了?”
“不过……”不待谭乔应声,他再次开口,意味深长道:“我对泊师兄,可没有爱慕之情。”
絮沉:!
谭乔喜欢泊情?
“濯青!”谭乔咬牙,一字一字几乎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似乎想以此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但微生砚做事从来我行我素,所以这句话还是出口了——
“可不像你,恋慕自己的亲妹妹。”
话音落,天地无声。
絮沉:……
还不如喜欢泊情呢。
谭乔到底还是被激怒了,“住口!”
“爱上亲妹妹,不得已转世渡情劫,待神魂归位却发现心爱之人不仅已嫁作他人妇,还与丈夫双双殒命。”微生砚语调平静,却一句接一句,几乎将谭乔逼上万丈绝壑,“谭乔,这么多年你有空跟着宋回春发疯,就没空查查你妹妹的死因吗?
“当年谭萱为御尸门所控,泊师兄亲手斩其神魂,后引天雷兵解肉身,这件事很难打听吗?”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谭乔彻底失控,似乎除了这两个字已不会说别的话,抬手不管不顾一阵狂挥,掌风过处地面寸寸皲裂,硬生生掀起数块土石。
沙石漫天落下,絮沉闪身避开,微生砚的声音仍然回荡在地窟内。
“你自溺苦难,不敢面对,却不知你向宋回春学来的炼尸之术,正是当年害死你妹妹的罪魁祸首。也就是谭萱夫妇神魂俱散,否则在天有灵,只怕要被你气活过来。”
“闭、嘴!”谭乔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大约是凡人谭乔的意识已开始反抗,他神色狰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就像面上长了两张脸,你来我往争夺不休。
停滞的骨尸再次动作,从四面八方围涌而来,谭乔晃了晃脑袋,手心一转,一把巨剑在其手中成形。
巨剑指向微生砚,他语气森森∶“你在骗我。”
“擅修禁术,诱杀仙门后辈,不仁不义;抛弃妻子,葬送谭家声誉,不忠不孝。”视线落在指向自己的剑锋上,微生砚语气轻轻,“当诛。”
二字落下的同时,巨剑已至眼前。
剑光凌冽,微生砚立于阵中,依旧不闪不避。
絮沉瞳孔骤缩,旋身踢开迎面扑来的两具骨架,下意识朝前方掠去,却又在下一瞬止住身形。
“锵”的一声。
两柄剑锋在半空划过,带出簇簇火星,谭乔一惊,翻身连退数步。
微生砚身前,谭觉飞身落地,长发无风自动。
另一侧,泊玉舟似失了魂,直直摔落在地,“咚”地带出一声沉闷声响。
沙尘簌簌落下,谭乔神色几经变换,最终视线越过两人,落在了微生砚身上,“是你。”
微生砚勾唇,眼尾微翘,“说不定是你太不要脸,把人气醒了呢?”
谭乔目光沉沉,几乎想用眼睛剜下他一块肉来。
“你为何不看我?”被他忽略的谭觉忽然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她声音冷冽,像结了一层冰,一字一句道:“父亲。”
絮沉静静看着这一幕。
比起他的得过且过,微生砚总是更乐意看人被逼到绝境。
他像个赌徒,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永远想等骰盅掀开、看一个具体答案。
当然,微生砚本身就是个赌徒。
据说他少年时,曾在孔雀城凤凰台与器宗大长老赌命,最后以半点优势,赢了对方手上一座白玉楼。
那是他第一次出问灵宗,少年红衣负剑,不识青天高,以金丹之身挑战化神修士,一战成名。
絮沉看着阵中面若寒潭的青衣少女,这一战过后,她亦可四海扬名。
可代价太大了。
“舅舅。”率先打破僵局的是泊玉舟,他踉跄起身,怔怔望向谭乔,“濯青真人说的,是真的吗?”
听到声音,谭乔眼睑微颤,却未发一言。
“你说话!你说话啊!”泊玉舟嗓音嘶哑,往前冲去,却被谭觉抬剑拦下。
“玉舟,退下。”
泊玉舟几近崩溃:“我不!你让我过去,你让我问问他,我——”
“泊玉舟!”谭觉冷喝一声,打断了他歇斯底里的怒吼。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泊玉舟怔然看向谭乔紧绷的侧脸,呐呐:“师姐……”
谭乔没看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闻,“谭家七十九代少家主,谭觉,今日代列宗执法,清理门户。”
冷冽嗓音如霜雪迎头砸下,“你若过去,视同党羽,一并诛杀。”
此话一出,对面的谭乔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嗤笑一声,将目光移向谭觉,挑剔般地打量着这个平生未谋几面的女儿,“你要杀我?”
谭乔从头到尾目光都一动未动,始终牢牢定在他身上。
“居位不谋,背公营私,此罪一也;擅修禁术,枉顾人命,此罪二也;诱杀修士,背盟败约,此罪三也。”
剑尖重新指向谭乔,她握剑的手很稳,唯有指尖微微泛白,“此三罪,罪罪当诛。”
被条条陈列罪行,谭乔依旧面不改色,“此为弑父。”
谭觉提剑大步向前,“此为,割恩明户。”
地下无风,可她话音落时霎时间飞沙席卷,人面灯一盏接一盏,尽数熄灭。
下一瞬,银白剑光大盛,谭觉双手握剑,用尽全力朝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狠狠砍去。
长剑相撞,星辉如水层层荡开。
世家与宗门不同,多靠血脉维系繁盛,作为下一任家主,谭乔自幼便与家族为他精挑细选的夫人定了亲,没有两情相悦,只有荣辱与共。
谭乔不喜欢自己的夫人,两人也不常见面,谭觉出生后一直跟着母亲,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她几乎没有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七岁时,对方突然带了一个小童回家。
那是谭觉第一次见泊玉舟,也是她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父亲。
那以后他们也算相处了一段时日,说也算,是因为大部分时候都是谭乔抱着泊玉舟,她在一旁看。
后来谭乔失踪,谭夫人病重,临终之前,她将谭觉和泊玉舟送去了清绝宗。
谭觉从没想到,在她眼里一向孤僻柔弱的母亲,竟与清绝宗的少宗主是旧相识。
她印象里,谭夫人是个很娴静的女子,爱种花,喜欢做吃食,和谭觉哪哪儿都不像,她最常说得一句话是,“你很像你父亲。”
谭觉知道,因为每个人都这么说。
她小时候并不在乎,后来听得多了……
听得多了,我还是不在乎。她想。
思绪回笼,谭觉单手掐诀,指尖飞速变换,原本暗淡下去的星辉再次大涨。
右手猛地按上剑柄,往下狠狠一压,她声音极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什么都不在乎。”
话音落,刺眼的白光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