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的话让郁荷深信不疑“阿莱夫”的特殊。
郁荷和那日一样触碰“阿莱夫”发出的盈光，只觉天旋地转。
她一头撞进了满是露水的草地。等再次醒来时，117已不见踪影。
和那次一样……
这里是那里？
天上是蓝天，地下是草地。所有有形、无形的墙悉数拆掉了，她像是被传送到了其他地方。
郁荷以手撑地，抬起前半身体。她不记得这个地方，遑论自己来过。
好像不在星期日研究所。
那这里是谁的……记忆？
郁荷还未来得及疑惑。便被一张颇为年幼的小脸遮住了视线：“你是谁呀，来这里做什么？”
郁荷的心随着她看清楚那张看起来有点熟悉的脸上，快速跳动着。
从眉毛，眼睛，鼻子再到嘴。面前的人熟悉得很。郁荷不可能认错，这是——
幼年体的117？
郁荷心里诧异异常，半直起了身子。
变成了小孩模样的117弓着腰蹲着。她拧了一下眉头，怀疑了她一瞬，转了转眼珠子道：“我的名字叫（）。”
郁荷听不见她后面讲的话。
在郁荷疑惑的眼神下，幼年版的117站了起来俯视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叫（）。”
你不应该叫117吗？
郁荷的话堵在喉咙间，最终还是没吐出。
117友善地伸出手，郁荷就着她的手直起了身体。
117身体缩小了，但是力气不小。郁荷本来想适当性依靠自己，没想到117有的是力气，将她拉了起来。
许久未见外人，117漂亮的银发飘荡着。
她眼角弯弯，很是健谈：“你是刚上来的吗…嗯…看起来不像。不过没关系，这里又没有人听……到就被吓得瑟瑟发抖。我不是弱者，不需要为这点小事而抓狂、反抗、歇斯底里。”
郁荷听不懂她所说的话。她扶了扶脑袋询问：“这里是哪里？”
“顶上啊。”117笑着，“一个有着暖洋洋的阳光洒落，可以暂时逃离世界，将极端天气隔绝在外的地方，也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郁荷听说过这个地方，故事的开始是人类难以忍受漫长而虚空的无穷夜晚。人们被动踏入了梦幻的国度。拥抱、温暖，人类无法拒绝的陪伴那里应有尽有。
越来越多的人手拉手主动进入这个地方。他们称呼那个不为人知的国度为“梦”。
这里是117的梦境？！
郁荷拍拍衣服。她看见万千金灿灿的神佛从那辽阔的天上绕了过来，悲目低垂。
不可抵挡的监视激发了恐惧与愤怒。她还在星期日研究所里！
风鼓动起衣服，阳光被一点一点遮住。
郁荷指着那些：“那是什么？”
“糟糕！”117脸色大变，脚底抹了油一样，“我们快跑。”
鞋子压弯了底下的嫩草，风同她们任性。117和郁荷一路飞奔，不知跑了多久才看不见那些神佛的影子。
等跑到一棵顶天的大树后面。117踮起脚尖，靠在树上，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气：“好险，好不容易出来。差点又回去了。”
郁荷还以为117是那种从小就对自己的未来有明确的规划的人。她从未没见过117的稚气可爱的一面。和她在“三个太阳”那里看到的不一样，全然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117肆无忌惮地讲出来，天真烂漫：“那些翻来覆去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郁荷都能想出117在那些人面前，摆弄自己的脚尖，左耳进右耳出，趁着他们不注意鬼马精灵做鬼脸，完全不往心里去的样子。
郁荷心叹了口气。抹杀孩子该有的天真，星期日研究所背后的深意还有待厘清。
她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味道：“你是涂了什么香吗？”
“香？”117放下脚后跟。
她的态度好像在郁荷说这句话之后发生了转变。
“你陪我玩吗？”117拉过郁荷的手，对郁荷兴趣显著，“你好厉害啊，你闻得到？格子里的那些人…”
她皱着鼻子：“他们的嗅觉都退化了。”
被那些复兴过、辉煌过的旧地球文化和空喊口号的新思想塞满了脑子，舍弃了自己天生拥有的能力。
117仰起脸，认真道：“你看起来好像永远都不会变质。”
郁荷视线所及她软软的发旋上，不禁脱口而出：“你真可爱。”
117立刻展示出了一个她练习了几千次的天真烂漫的笑。
郁荷思考片刻道：“这样好像有点古怪。”
117的确藏着许多怪想法。她敛起笑意假装漠不关心，眼睛溜溜转起来：“你也有点古怪。”
郁荷点破她的不自在：“所以我们会在一起。你在玩什么？我陪你。”
“那我们说好了哦。”117笑道。
更新、迭代，留在虚拟世界筑造美梦，因为这里能够抹掉所有的悲伤。
比117高了很多的郁荷看到了117光滑的后颈想。
这个孩子的脊椎是正常的。那为什么后面会换成金属脊椎？
117瞄了一眼郁荷，鼓起勇气：“我有一部分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我的脊背有点扭曲了，没办法达到完美。”
她出奇的直白换来了郁荷的配合。
“是啊，”郁荷半蹲下了与其平视，“但这无法让你变得不堪，有的时候人就喜欢有魅力的人，就像我一样。我不会因为这点小缺陷而放弃喜欢你。”
117好像对刚才的话题失去了兴趣，秉持着内敛在郁荷温柔的注视下，低下了头。她闷闷道：“你叫什么？”
郁荷想着反正她也记不住，但还是认真地告诉她：“我叫郁荷。”
117抬眼看了她一下，问她：“你有没有重要的东西？”
她们正在向着一个方向走。郁荷想了想，坦荡道：“有啊。我去“很远的地方”的那天，我朋友把一直以来佩戴的护身符送给了我。我和她约定了不会相互遗忘，就算过了上亿年我还会记住她。结果到那个地方以后，没过多久我把那个护身符弄丢了。”
117悄悄勾过郁荷的手，安慰她：“它现在一定在某个角落祝福着你。”
郁荷笑了声：“我也觉得。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117从小在那么多孩子中被挑中，寄予厚望，极为擅长洞察人心。她跳着跑着，走到了郁荷的前面，故意道：“我不告诉你。”
117有着小孩子的好动。她总是在奔跑跳跃，笑容满面，好像永远都不知疲惫。此处可以任她无法无天。
117回头大笑道：“郁郁荷，我问你，你想不想永远和你最喜欢的人待在一块。”
郁荷一边注意监视的出现，一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走：“当然想啊。可惜我最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如果和她待在一起，那好像是个鬼故事。”
117不是纠结于这一点：“你就说愿不愿意？”
郁荷缓慢摇头：“愿意又能怎么样呢？”
她们之间隔了很多东西。她表现的再怎么对邵燕的家人亲近，那也不过是对有关邵燕的一切爱屋及乌。过去的青春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没有意义。
“可是我就愿意一直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117道，“就算她变得不像人我也愿意。”
“你喜欢谁？”郁荷有点好奇。
117有点不自然：“嗯…不告诉你。”
那似乎是个禁忌话题，郁荷自有不深入探讨别人隐私的分寸，并没有继续询问。
“你这样子……那你一定是不够喜欢她。”117笃定道。
郁荷回忆起往昔：“有人告诉我说，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看着我，很久很久，看不到我的身影后也没离开，又看了很久很久。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有人在牵挂你。”
郁荷最后还是对着那个女孩讲出了这个名字：“117，我等你。”
随着这句话的出现，她们走到了边缘。绿色退却，裸露出下方人体堆砌而成的山坡。智慧金属随意叠放，劳动的机器人对它们漠不关心，反倒是收集人体组织制作成芯片向下输送。
这段路程的中心就在这里。
郁荷开始奔跑。鲜活的生命律动中，茂盛的生命力以强烈的色彩冲毁了寡淡。
117不觉睁大了眼睛。郁荷的头发明明是黑色的，可郁荷身上另外一种的颜色在她的世界里前所未见。
郁荷对着她喊：“时间是相对的，你可以来到现在就可以来到过去与未来。我会冲出去。放弃就等于没了。我不想前功尽弃。”
117停下了脚步。郁荷走向的正是她之前不愿意面对的真实。定期治疗后，她才能拥有短暂的喘息的地方。
“留在这里吧，”117出声挽留，“和我留在这里。”
郁荷向着光那边奔跑：“不。我要回去。我必须想起来，去面对。”
逃出去，我们逃出去！
117的眼神闪烁。
她被触动了。
*
郁荷的思绪回笼。117注视着她，目不转睛。
郁荷的拥抱紧了紧：“我是不是没用，没有把你带出来？”
“不会的，”117闭了闭眼，遮住自己快要流出的眼泪，“我不会因为这点小缺陷而放弃喜欢你。”
埋藏的真相终会拨云见日。跑出光圈，那些从那个巨大胚胎那里散落的身体组织去了哪里。郁荷终于知道了。
那些碎片作为记忆的种子播种在星期日研究所的孩子身上。
117啊。
郁荷想，自己那时为什么没有多给她一个拥抱？
117动了动身体，用极轻的声音邀功道：“你想起我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以一场豪赌掩盖自己的窘态。
太卑鄙了。
郁荷不忍心责备她。
“太厉害，”郁荷表面上仍然笑着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人。”
117极为受用：“是吗？”
时间所剩无几。避免药物成瘾，117亲手剥去了支撑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希望。她的眼里只剩下了空洞与死寂，并不像白天那般难以捉摸、不立而威。
可是郁荷想要她回到过去。
太意外了。
郁荷的心剧烈疼痛着。
117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可是117无比的眷恋，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既定结果：“郁荷，我的一生被困在格子里。我只能用指尖一遍遍描绘那些几何图案，到最后回过头。114、115、118…好像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替代我的存在。我不想这样，请你不要忘记我。”
郁荷含着泪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