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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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苏木打来的电话时,棠临雪还跟谢一舟他们在克拉码头吃着夜宵庆祝。
剧组的每个人,无论是演员还是场务,都扛住了层层压力,顶着精神高压和肉.体的折磨,完成了这一周密集而疯狂的拍摄进度,现在正是他们释放的时候。
港口的晚风清爽温柔,吹来南洋海鲜大餐的香料味。
这条街满是酒吧和饭馆,到了夜里,音乐声不绝于耳,连说话都得提高音量或者附到耳边。
棠临雪没听清苏木说什么,跟谢一舟打了声招呼,一个人跑到美食街的尽头,站在桥上问苏木:“什么医院啊?谁在医院啊?”
苏木停顿了很久,直到棠临雪心慌地催促了几声,他才重复了刚才的话。
游船从桥下路过,向远处而去。
河流将这码头夜景切割成两岸,一岸是现代化金融中心和热闹非凡的美食街,一岸是教堂式的建筑和庄雅国会楼。
夜跑的人一个接一个从她身后路过,带着或均匀或粗重的呼吸,她听见那些遛狗人也在打电话,操着本土风味的华语。这座城市的周末夜晚有着别样的生机。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些陌生的词汇时,眼前的生机都成了一片死寂。
她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隔了很久很久,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的母亲需要接受手术,天有不测风云,她希望你能在不好的事情发生前,找一个好归宿,这样,她也能放心。”
棠临雪尽力压制着乱涌的情绪,“为什么这些话是由你告诉我?”
苏木重重呼出一口气,“因为他们此刻在病房闹得不可开交。”
楼观尘是不可能“闹”的,所以真正闹的人会是谁,棠临雪再清楚不过。
去医院的路上,她想了无数个理由去为棠阿欢和楼观尘解释,也掐了自己无数遍来确认她不是在胡乱做梦。
做梦都不见得这么荒唐。
来狮城前还好好的母亲突然就成了卵巢癌晚期患者,而自己还要莫名其妙地结婚。
她反复查看了自己的银行卡余额,虽然她这些年挣的不算多,但她花得也少,攒下来的钱怎么也能支撑棠阿欢做完这次手术。
就算倾家荡产,她也绝对不可能放弃棠阿欢的性命。她甚至都想好了暂时不接戏,全心照顾棠阿欢。
但就算棠阿欢生病了,也不该拿婚姻去讨安心。
难道结婚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有利可图的事吗?
棠临雪来时的路上明明已经足够坚定,到了病房前,却迟迟按不下门锁的开关键。
里面隐隐传来人声,要贴着才能听清楚。
于是她就这么不堪地把耳朵附了上去。
起初一直是棠阿欢的声音,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不断质问着“你对她是不是生出了贪念”,“你还当不当自己是哥哥”,或许是没有得到回应,棠阿欢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话。
棠临雪有些听不下去了,正要开门,身后的一只手却制止了她。
“苏木说的?”楼观尘低声问道。
“嗯,他不说,可能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吧。”
棠临雪的声音平淡且冷,像是一个人已经思考了许多,理智把情绪压成薄薄一片,藏在很深的地方。
苏木没有细说告诉她楼观尘在这件事中的参与程度,只说了四个字:费尽心血。
现在,她从楼观尘万年不变的脸上居然看到了一丝痛苦。
“她现在情绪波动比较大,你要现在进去?还是等我……”
“等你什么?”棠临雪猛地转过身,扯住楼观尘的胳膊往走廊尽头走去。
男人的力气明明比她大得多,就这样像牵线木偶一样任由她扯动。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你给我看了我妈的体检报告,显示的是没有任何问题。”棠临雪的脸色从来没这般沉重过。
“子宫的筛查在另外一份报告。”
“你没给我看,是吗?”
“是。”
“所以你来狮城,一部分原因是带她过来?”
“嗯,公司在这边也的确有业务。”
“如果苏木不说,你们就准备一直瞒着我是吗?”
“最迟下周就会告诉你一切。”
“那是因为下周她就要做手术了,而我,她的亲生女儿,必须要签家属同意书。”
“是。”
“苏木都比我先知道。”
“楼七。”
棠临雪别过头,努力把酸涩的眼泪憋回,“她让你别说的。”
一个肯定句。
她了解棠阿欢,也了解楼观尘。
楼观尘沉默了。
“她让你别说,所以你们都不告诉我,要做手术了就告诉我了,要结婚了就通知我了,新郎是谁都不重要,只要我嫁出去就行,是吗?”
“不是。”
“我妈她总是这样,担心我没人照顾,私底下也在帮我物色所谓的靠谱对象,她以为我不知道……”棠临雪快速抹去落下脸颊的一行泪,梗着脖子,语气变得很硬,“她有她的担忧,我也有我的原则,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因为她生病就跑去乱结婚,这样对每个人都不负责。”
“你很抵触结婚?”
“当然。”棠临雪说完就后悔,她想到了身边的模范夫妻楼升和跟楚夏津,她是跟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对婚姻也好,爱情也好,她本来没有抵触过,可她看到了爱情失败的样子,也看到了一个女人离开男人,离开爱情后的成功模样,这些都汇聚到了棠阿欢一个人身上。
棠阿欢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那个搞大女人肚子就逃走的懦夫前任,也从不哭诉自己受过的苦难,正因为这样,苦难才更像苦难,因为它在重新雕刻一个人的躯体和灵魂。
棠临雪就从被迫重塑的亲生母亲身上,找寻到一些爱情的真相。
根本不是楚夏津和楼升和那样的相濡以沫,这个世间,大多数爱情到最后都是狗血淋头,鸡飞狗跳,又或者陌生得跟从不相识一样。
偶像剧里面的happy ending是成年人的童话。
她现在也成了童话的制造者,每当回到被娱乐新闻覆盖的社会新闻中,她又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有多少女性因为童年时期的睡美人故事、少女时代的玛丽苏小说、成年后加了一层层滤镜的爱情偶像剧而掉进陷阱,等到醒悟时,又因为蹉跎了重要年华而懊悔,然后被社会抛弃,被家庭抛弃,被自我抛弃。
棠临雪意识到这些了,而她作为演员,只能尽量去接一些符合现实的剧本,回归现实,她也希望可以独立而清醒地活着,毕竟她现在是有粉丝的人,粉丝数量不多,年龄不大,她要成为一个小小的榜样。
但这个榜样如果在事业高峰期被婚姻捆绑,她也没什么正向引导别人的必要了。
所以她排斥婚姻,至少现在她绝对不可能走进一座显而易见的坟墓。
“那如果,结婚对象是我?”
一滴泪要落未落地挂在眼角,棠临雪眨都不敢眨一下,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受太大刺激,耳朵出问题了,不然怎么一天之内听到这么多惊悚的词语。
生病,结婚。
和楼观尘结婚。
和,楼观尘,结婚?
“你刚才说什么?”
“和我结婚。”
“再说一遍谢谢。”
“和我结婚。”
事不过三,她的耳朵没出问题,是楼观尘脑子出问题了。
“这家医院有精神科吧?你现在即刻去检查一下,快点,我陪你去。”
楼观尘攥住棠临雪的手腕,“我认真的。”
“哥。”
“嗯。”
“我刚才不该叫你名字,哥,是我没大没小了。”
“没事。”
“哥,我叫你哥。”
“嗯,应了。”
“我叫你哥!”
“嗯。”
棠临雪急得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停下来的时候,身子还晃了两下,她扶着墙躲开楼观尘伸过来的手,“你先不要碰我。”
“听我说完,可以吗?”
“你把刚才的话撤回去我就听。”
“和我结婚——”
棠临雪立马捂住耳朵,“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只是名义上的婚姻,等你母亲的事情解决了,你再跟我离就行,虽然她短时间内也和你一样无法接受,但是,我是最佳选择。”
圈子里都说男人不自信的时候最迷人。
关尘当年算不上谦逊,但为人淡漠疏离,面对媒体引导式的提问,也从来不会自夸,更别说什么“我是最佳选择”这种话了,他在圈子里的态度就是“你爱选不选,与我无关,我不需要用言语来强调”。
听到这样的话从楼观尘嘴里说出来,棠临雪决定改天就去佛前跪个七七四十九天,求母亲一生平安,求哥哥回归正常。
“你疯了就疯了,别带上我。”
“好,你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
“秦游。”楼观尘说,“你母亲最认可的女婿。”
棠临雪扶墙的手都软了一下,很久没听到这个惊悚的名字了。
“她为什么一定要我结婚……”
“如果你不结婚,她就不做手术,要把这辈子的积蓄都留给你,不肯把钱花在治疗一个晚期的癌症上。”
棠临雪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她对这些诡异言论免疫了,“所以我结婚,她就能安心做手术,是吗?”
“嗯。”
“所以你是不想让我嫁给秦游,毛遂自荐了?”
楼观尘迟疑片刻,”嗯。“
棠临雪倒是松了口气,“我就说……吓死人了你。”
“你可以理解为一场善意的交易。”楼观尘说,“只不过,对你确实不公平。”
“对你也不公平。”
“他有什么不公平的?”离走廊尽头不远处半掩着的门彻底拉开,棠阿欢穿着病号服,赤脚踩在地板上,“男人的心思,真以为我都不懂吗!”
“妈……”
“棠临雪,你要记住,你姓棠,不姓楼。”棠阿欢撑着门框,没有再往前走,只静静看着那一对站在一起分外协调的两人,“楼观尘也不是你的亲哥哥。”
“妈先别说这些。”棠临雪小跑过去扶着她的肩膀,“进去吧,我们慢慢聊。”
棠阿欢盯住楼观尘的眼睛,那个半个钟头前还在她面前保持冷静理智的男人,此刻的眼里尽是悲意。
这样的悲意,显然不是因为她。
“所以如果你喜欢楼观尘,我不会反对。”棠阿欢说道。
“妈,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那你就是不喜欢?”
“他是从小到大都照顾我的哥哥,我怎么不喜欢啊,但是跟你说的喜欢,不一样。”
“那哥哥照顾你到老,有什么不好吗?”楼观尘忽然开口。
棠临雪咬碎了牙看过去,“你别添乱。”
棠阿欢却笑了,“我算是看明白了。”
棠临雪害怕她又说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话,轻轻推着她进屋,打着哈哈道,“妈妈妈妈外面好冷哦哦哦好冷。”
“我同意了。”
“手术?”棠临雪问。
“手术。”棠阿欢说,“以及,他向你的求婚。”
“……你们没一个人在乎我吗?”
“临雪,答不答应是你的事。”棠阿欢说,“但你的伴侣如果是他,我九泉之下都能安心了。”
“呸呸呸,赶紧吐出来。”
棠阿欢拍拍她的脑袋,“傻丫头,我可不怕死。”
“但是……”棠临雪只开了个头,就被楼观尘打断了。
“选择权在你,不必勉强。”
“是啊,反正他遗嘱都已经立好了。”
“?”
“名下所属财产,全部归棠临雪所有。”棠阿欢轻念了一句,“你的律师效率很高。”
“遗嘱?!”棠临雪又一惊,“哥,你也出问题了?!不要,你们不要吓我……我求求你们。”
“健康的人也能立遗嘱。”棠阿欢解释道,“但是女儿你要知道,能把财产全额留给妻子的男人,这辈子你也就碰到楼观尘这样一个了。”
“我应该感谢他吗?这是对我的恩赐吗?妈,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为什么要靠一个男人的施舍和照顾活着啊?我自己挣不到钱吗?他不如把全部财产捐给慈善基金会!”
「但我想,即使我立了遗嘱,她也会把这笔钱捐给慈善基金会。」
掷地有声的话语和脑海中男人笃信的声音重合。
棠阿欢了然一笑,“是我想错了。”
男人没再说话,和她们隔着远远的距离。
“临雪,你说,一个有分寸感的男人失了分寸是因为什么?”
“什么因为什么?”
她的大脑早就是一团浆糊了。
因为一份不知情的在意。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