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临雪知道自己是个很倔的人,“倔”就意味着愿意为一件事坚持到底,不会轻易动摇。可再倔的人也有心软的时候。
棠阿欢手术前一周都是棠临雪在陪床,其他女孩在小时候或多或少都跟妈妈睡过,棠临雪没有。
虽然楚夏津非常疼爱她,但棠临雪很早就跟他们分床了。
这还是她成年后第一次跟母亲同屋。
棠阿欢彻夜不停的梦呓,不停念叨着“熹熹”。熹熹是棠阿欢给她取的乳名,但只有棠阿欢自己知道,棠临雪出生的时辰,正好是晨光熹微之时,人世间的一切都充满希望。
棠临雪意识到“熹熹”是她,还是棠阿欢突然从梦中惊醒,流着泪喊了一句“熹熹,妈妈不是不要你”。
棠临雪不敢吭声,沉默听着她的痛呼。手碰着脸,冰冰凉凉的,却是泪淌了满面。
一个女人从一无所有打拼到现在,她都不敢想象会吃多少苦,可棠阿欢从来不说。
原来有些话,只有在梦中才说得出口。
之前棠阿欢做噩梦,棠临雪还会安抚她,可是棠阿欢却跟受惊了一样,抱着脑袋连连后退,要不是棠临雪拽着,她就从床上掉下去了。
棠临雪记得小时候她做噩梦,楚夏津会轻拍她的后背哄道:不怕不怕,梦神保佑。楼观尘也哄过她,少年人脸皮薄,说不出肉麻的话,只能梗着脖子说:别怕了。
连这种时候,他都要用祈使句。
棠阿欢应该是没被哄过,甚至过了太久担惊受怕的日子,就算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女老板,她也摆脱不了那些在最深处影响着她的经历。
棠阿欢和她一样要强,不肯以软弱面目示人,这一点,她能理解她。所以只要棠阿欢自己不说,棠临雪就不会过问。
“熹熹,对不起……”女人的声音带了哭腔,在夜里一丝一丝刮着棠临雪的心。
她怕棠阿欢又被吓着,这一次,她没敢走近棠阿欢的床边,等着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下来,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狮城没有四季,只有无尽的夏天。
此时的京市还在经历春日融雪的冰冷之气,狮城的夜晚穿短袖薄衫都没有凉意。
棠临雪沿着一排棕榈树慢慢地走,月光清透落下来,照见影子两长条。
“如果不是对你的身影太熟悉,我就要用你教的东西揍你了。”棠临雪淡淡道,“亲爱的哥哥。”
反正最近发生的事都离奇,棠临雪已经不再在意自己在楼观尘面前的形象,他连跟她结婚的话都说得出来,哪儿还有做哥哥的样子。
楼观尘长腿迈开,两步追上她的步伐,和她并肩而行,“明天手术,棠姨怎么样?”
棠临雪其实很想一吐为快,但她同样不想被楼观尘知道棠阿欢的软弱一面。
“还好。”她说。
“说谎。”
“……又要问我,又不信我,那别问了。”棠临雪加快脚步。
男人拉住她胳膊,“你最近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生理期要来了,看谁都不爽,包括你。”
无论她怎么挣脱,楼观尘都没有松手,“如果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
“你做的足够多了。”棠临雪说,“甚至,比我做得更多。”
楼观尘从这话里听出了她的难处,“棠姨也什么都不跟你说?”
“陈年伤疤,没人可以逼她揭开。”
“你遇到不好的事,不也是下意识跟我们隐瞒?”楼观尘反问道。
棠临雪别开脸。
“她就是不想你担心,你是她女儿,你能出现在她眼前,她已经足够开心了,根本不需要你多做什么。”
“她始终觉得亏欠我。”
“难道不应该吗?”在楼观尘的眼里,抛下亲生女儿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可既然她都把我找回来了,这种长期的亏欠就会成为我的负担。”
“你不希望她有亏欠。”
“我不觉得她做错了。”棠临雪说,“她又不是把我随便丢到垃圾桶里任我自生自灭,她是考虑过的。换位思考,也许舍下我,是她当时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事实证明,一举两得不是吗,这些年我被你们照顾得很好,而妈妈她也能安心搞自己的事业。如果当年我跟着她,说不定我俩早就饿死了。”
楼观尘认真听完她的话,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刚才是我想得片面了。”
“你不是片面,你只是……”棠临雪又躲开他的眼神,“你只是为我考虑得更多。”
楼观尘很早就知道棠临雪是楚夏津收养的,不是自己亲妹妹,但他从来都是把她当亲妹妹照顾,给她的偏爱甚至比给亲弟弟的更多。
楚夏津那会儿还取笑他,要是以后做了父亲,一定是集严父慈母为一体的可怕存在。
在棠阿欢缺席的十几年里,他也承担了一小半“母亲”的角色。所以,他总是想当然地站在棠临雪这头。每次看到棠临雪朝着他挥动肉乎乎的小手,他都在想,为什么这样的小女孩会被抛弃。
棠临雪有一千万个理由对棠阿欢心怀怨言。
但她没有。
楼观尘也并不震惊于她的释然和原谅,他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棠临雪。
她此刻说出的话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棠临雪见他今晚态度这么好,月色又这么柔美,忍不住煞风景地问了句:“上次文医生说成功概率低于百分之十……”
“这不是很低的概率,放心。”他知道棠临雪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我们都在尽最大的努力,不会有遗憾的。”
楼观尘为此奔波操劳的时间比她更长,眼看着年后才剪短的寸头越来越长,此时,额发已在眉眼处飘荡,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关尘饰演的一个癌症病人的角色。
那是他拍的一部公益电影,片酬和票房收入尽数捐给了相应的慈善机构用于癌症治疗。
关尘在里面剃了光头,为了演出癌症病人的消瘦,拍摄期间,他每天只吃一颗水煮蛋和几根青菜,硬生生掉了几十斤肉。
那会儿他不想让家里人担心,特意瞒着他们,拍完把身体养得差不多了,才和棠临雪他们见面。
棠临雪也是看了电影的幕后采访才知道他的经历。
楼观尘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认真。所以现在,对待和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棠阿欢,他也能尽心尽力。
“哥。”
“还难受吗?”
被他看穿心思再正常不过,哪天他要是不懂她了,棠临雪才会感到奇怪。
“怎么样才能让她不这么内疚呢?”
“棠姨的执念就是不能让你过苦日子。”
“我也不苦啊……”
“但她会担心,万一你突然有什么事。”楼观尘说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当然,你不会有事。”
“所以她要看到我和一个在金钱和家世上都有绝对实力的人结婚,可这就能保证我的一生吗?”
“她只是在让你避开一条她走过的路。”楼观尘说,“我所知道的,你外公当年就是患了癌症,巨额的治疗费用拖垮了棠家。”
棠临雪猛地醒悟。
她不能用她的三观去限定棠阿欢,两人的成长环境和人生经历都不同,棠阿欢的执念不见得是正确的,可她也没完全做到换位思考。
棠临雪又想到了楼观尘之前的提议。
先结婚再离婚,逢场作戏,为了让棠阿欢心安。
她本以为棠阿欢会像她一样觉得楼观尘疯了,但她看着接受度还挺高。这说明在棠阿欢心里,楼观尘就是绝对靠谱的人。
原先不理解棠阿欢,也不理解楼观尘。
此刻,棠临雪突然理解了所有人。
“如果因为结婚的事,我说的话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楼观尘说完,还微微低了低头。
楼观尘靠不靠谱,她还需要从别的途径知道吗?
男人眼下的青黑,长到没时间去剪的发丝,一次又一次的道歉,永远都在解决问题而不是发泄情绪。
他所做的,还不够多吗?
“我会重新思考你们的话。”棠临雪说,“或许,我应该顺着妈妈,她是病人,我不该让她的情绪起伏这么大,这些天她一直在做噩梦,还都是跟我有关的,说不定就是因为……”
“七七。”
开开合合的嘴唇忽然被男人的大手挡住。
“不要怪罪自己。”他说,“你的自责只会让爱你的人更自责。”
“自责什么?”
“自责他们没保护好你。”
“可我不需要保护。”
“好,但你现在,或许需要一个拥抱,对吗?”楼观尘看见女子泪光闪动,适时张开了双臂。
棠临雪踌躇不过三秒,便扑了过去。
明明是在四季如夏的南洋,她却嗅到淡淡的霜雪气,抚平她内心所有焦躁不安的火焰。
反正夜色可以为她遮挡,于是棠临雪把脸埋得更深,直到口鼻都被结实的肌肉封住,窒息感莫名让她解压。
楼观尘握着她的后颈,把胸前的脑袋拔出来,“脸都憋红了。”
“这样还挺舒服的……”
“是吗。”
棠临雪的脸上红晕未散,眼睛透亮地望着他。
刚才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掉了泪。楼观尘想。
“那你再来一次。”
“?”
“如果你觉得舒服,以后都可以。”
楼观尘说话的表情太一本正经,反倒让棠临雪不好意思,“我、我开玩笑的。”
“我分不清你的玩笑和真话。”
“我也分不清你的。”
“对你,我没开过玩笑。”楼观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