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过于苍白的手抬起,将悬挂窗边的风干草杆收下来。
“尤利塞斯。”某个声音响在身后。
被唤为‘尤利塞斯’的骷髅转过身,露出可怖的面容来。她的头颅半是白骨,半是人面,说话的时候白骨的那一半下颌关节跟着活动,通过骨头相连,另一半完好无损的皮肤也被牵扯着起伏,露出个观感颇为古怪的笑容。
“放心放心,我没事。”
尤利塞斯抬起握住草杆的手,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完好无损。
“我可没傻到让骨头在太阳底下冒黑烟,肯定用活人的手去拿东西。”尤利塞斯耸耸肩,身体骨架上缓慢生长的血肉因此晃动几下,像吊挂架上摇摇欲坠的肉。
于是她不敢再乱动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回阴影里。
“珍惜殿下的付出。”一直在阴影里的另一个骷髅架子再度开口,“为了让我们重新成为活人,她付出了多少……你看见过的。”
“我当然知道。”
将手中的草杆放到地上,又重新握起一根在手里,尤利塞斯说:“风太大了,我怕它们掉下去,殿下又还不回来,我才去窗边看看。”
嗯了一声,霍华德也抓起些草药,和尤利塞斯一起将这些长长草杆掰折,碾碎,处理成仪式需要的样子。
对于女巫身份的转变,公主接受的很快。霍华德看着她每日晨起学习不曾有半分懈怠,比骷髅更像亡灵生物,好像完全不需睡眠。
霍华德自然有些担忧,她能感觉出来,这朵生于王室温室的花正在进行一场痛苦的蜕变。可惜她和尤利塞斯在魔法一事上都不如殿下,仅能或多或少感受到一些所谓的魔力。她们感受起来困难,学起来也很慢,所以只能做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帮帮忙,比如处理草药之类的。
两具半人半骨的骷髅沉默地做事,一时之间,只有干瘪草杆一下下被掰断的声音,和石磨碾磨的响动。
尤利塞斯忽然开了口:“你有听见结界在破碎吗?”
没等回答,尤利塞斯又说:“我总在夜里听见,它听起来像是颗即将被砍断的树。”细微的断裂声总是在寂静里冷不丁地冒出。
“每次听见,我都能在外面看见殿下,她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一言不发。”
那头红发,女孩每日变化的身高,还有那永远紧绷的嘴角……她在成长,却快得超乎认知。
尤利塞斯:“殿下说结界是某个女巫设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人不要入内。结界很快就能被她解开,届时我们就能离开这片森林。”
“你担心出去后的追兵?”霍华德问。
“不。”草杆在骷髅手中折断,它被掐断得太早,长的那一截落到地上。尤利塞斯说:“殿下不说为什么,但我能猜到,什么情况下一个保护她人的结界,会用来困住设下结界的人本身?看看那个梅多,那个熊女,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别告诉我你从没想过霍华德,别告诉我你不担心。”
“魔力。那不是逗人开心的玩具,它有危险。”尤利塞斯略显烦躁地说,“倚靠这种危险的手段,谁能保证殿下最后不会变成那样的疯子?”
“你有别的办法吗?”霍华德轻声反问。
将落在地上的草杆拾起,霍华德用活人的那只手握着,又用苍白的骨手去掐断,她默默地做着,听见尤利塞斯安静了。
许久,她们都没有再说话。
……
掐断最顶端的一节轮伞花序,艾丽娅的指尖也被汁液黏湿,她不甚在意,将这株植物也放入布袋里。
冬青叶、松针、塔兰草……
艾丽娅在心中默数,她扫了眼布袋中的植物,加上这个就齐了。很好,那就回高塔吧。
她直起身,抬脚前行。
于是地面盘踞的树根隆起挪动,两旁灌丛为她侧身,利刺扬起,却小心地避开飘起的发丝。旧日森林威名在她面前全无作用,年轻的红发女巫行走于森林,毫发无损。
是魔力起了作用。
自那日之后,她就一直在使用魔力,每日练习不曾有半分懈怠——哪怕阿娜丝塔的结局已摆在眼前。
在观阅对方记忆之后,艾丽娅最先明白的道理就是:魔力是有毒的,与疯狂伴生。她不该多用。
说起来也就是在那时,艾丽娅回忆过往所学,才忽然发现前人早就在书中隐晦地提醒过这点,甚至在大陆各地只要提及历史,必然会用同一个故事作为开头。她们说世间之初是死寂一片,是某种力量为人们唤醒所有生机,创造出了未来。她们说,那种力量就被称之为‘魔力’。
而在民间歌谣里,更是直接点明:“呓语是祂的赐福,是祂的天灾,祂选之人方能获其力量。”
熊女梅多,也就是半精灵阿娜丝塔,曾经在精灵族群的迁徙中走失,又在寻找队伍时弄错方向,意外和人类村落相遇。在阿娜丝塔的记忆里,艾丽娅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关于精灵族群的记忆已经模糊,反倒是与人类相处之间的点滴更加记忆犹新。对方的遭遇令艾丽娅惋惜,也让她警惕。
阿娜丝塔因力量而疯,最终也因力量而亡……而这很有可能也是我的结局。毕竟我拥有相同的力量,也被那喋喋不休的呓语吵个没完。
无光的大树底下寂静无声,艾丽娅沉默地走着。树叶沙沙,灌丛柔软的叶片蹭过她的指尖,寂静中,她又能听见那些呓语。
事实上,艾丽娅最近总在夜里听见这些轻声呢喃。
它们回荡耳边,说起晦涩又亲近的话,蛊惑着,试图将她也拉入疯癫。
但它们低估了艾丽娅的决心。
新生女巫的心中有一道无比坚固的锚点。它是血红的,沾满亲人的血,自己的血,未来……也将沾满仇人的血。
复仇。
为了复仇她必须要用这把有毒的刀。
在临近崩溃的时刻,她就靠这个撑了过来,不曾有半分动摇。
习惯性地忽略耳畔杂音,艾丽娅看见远处出现了微弱的光。那是从树缝间溜出的光芒,随着距离的拉近,光芒愈发耀眼,她平稳地行走,很快走出旧日森林与外界的那一段漆黑的隔离地带,走进旧日森林深处,沐浴进洋洋洒洒的金黄阳光里。
走进旧日森林深处,仍谁都会在第一眼见到在草地上兀立的一处废墟。
坍塌的石屋只剩下几根坚强的石柱,其余全是灰烬和碎石。视线略过废墟,往上抬去,在不远处的地方,高塔的顶端在蓝天背景里显得格外惹眼。
这座高塔陈旧,却依然完整。
它曾是熊女的住处,后来塔下又建造了石屋,成为熊女用来诱捕猎物的陷阱。艾丽娅杀死熊女之后,这座高塔则又成为她的临时住所,为骑士的完整复活提供一个简单的庇护场所。
在记忆里,艾丽娅得知阿娜丝塔被村民驱逐进森林后,这位疯掉的半精灵刚跨越无光的隔离地带,就遭遇棕熊。
野兽的袭击触发了对方的本能,暴动的魔力吸引了什么东西,一本又大又厚又重的书从天而降,落在她的眼前,浮在仍流着温血的熊尸之上。
这本神秘书籍顺应阿娜丝塔的想法,指引她绘制阵法,复活棕熊成为使魔。
紧接着它翻开下一页,赫然就是设下旧日森林结界的女巫,以抱歉的口吻告知误入此地的同胞该如何离开。但没想到,疯掉的阿娜丝塔不识字,从此就被结界困在森林之中……直到艾丽娅的到来结束了她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高塔背光的角落生满青苔,石缝里被爬藤扎入根丝,掌状的叶子欢聚在一起,沿着塔身在高处迎风摇晃。
走过漫长旋梯,艾丽娅还没触碰门闩,石门就从内打开了。
一个可怖的怪物出现在眼前,活动的肉中时而探出白森森的骨头,像是一具没死透的活尸。顶着这样的面容,哪怕笑容多么灿烂,也只能让人感到畏惧。
艾丽娅没有惊惧,平静地打量。
目光从骨头表面缓慢生长的肉质上扫过,她的语气温和了些,“不必出来迎接我,尤利塞斯。”
她们进了屋,艾丽娅看见屋内零散的草药沫,颇有些无奈。
“你们的身体正在生长,这些事情交给我就好。”
骷髅扯动嘴角,没有用意念,而是用自己新生的喉舌开口道:“殿下,您总得让我们做点事,不然就坐在角落里可真容易让骨头发霉。”
这种一如既往的俏皮话,倒是展现出尤利塞斯不变的性格。她似乎从来都不畏惧什么,坦然接受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各种变化,包括从活人变成骷髅,再从骷髅变成活人。
若是曾经的公主碰上这种话,一定会表情灵动地眨眨眼,带着狡黠的笑容反击。比如拿她们女扮男装混入骑士团作为调侃,或者别的什么之类的。但面前的红发女孩只是简单勾了下嘴角,笑意还未展开便已然收回。
尤利塞斯接过殿下手中的布袋,目送女孩继续往里走,对方的个头已经到了自己肩膀。见鬼,殿下竟然都长这么高了,足足长了一个头……
她感到几分黯然。
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就像那头改变的金发,她们所经历的一切终究是将殿下的什么东西,彻底带走了。
艾丽娅通过旋梯,走到塔楼最上方的阁楼里。那是上上任女巫研习魔法的专用房间,艾丽娅进去的时候,霍华德已经将大部分材料准备好了,都放置在角落等待使用。
艾丽娅和对方打了个招呼,霍华德轻微颔首,将手上最后一小袋药草交予殿下后,就安静地退出房间。
那具正在重新长出血肉的骷髅架子,从外观上看和尤利塞斯并无太大区别,但不知怎的,霍华德永远比尤利塞斯看起来更稳重。
房间里没有窗户,每一面墙都紧贴有或高或低的书架,书架上落满灰尘,只有烛台被放置,蜡烛的火光在轻微跳动。一张圆形木桌摆在房间正中心的位置,屋内有血和药草混杂的气味。
艾丽娅倒出袋中的植物果实。
它形似豆荚,短且厚实,果荚内有蓬松的棉质,几颗红黑相间的球珠果实夹在其中。果荚外表有粗糙刚毛,艾丽娅摩挲了下,将果实取出握于掌心,然后放置于桌面的器物里。
红黑果实在银盘里滚动着。
这是一种别称为‘相思子’的植物,果实剧毒,通常生长在潮湿温暖的地方,是仪式里必不可少的一种材料。
她在旧日森林里找了很久,最后竟然是在高塔的杂物中找到的,它被塞在玻璃瓶里,谢天谢地,竟然没有破损也没有生虫。艾丽娅当下就松了口气,虽然她不确定仪式能不能如愿起效,但执念使然,令她决心要先试一试。
艾丽娅将材料一一按顺序铺满桌面,待到需要割开手心,用鲜血绘制咒文时,她顿了顿,然后低声说:“过来。”
角落的书架里忽然窜出一本书。
也不知道它躲在那里做什么,艾丽娅看着它悠悠然浮在自己身前,调整出一个适合旁人翻阅的倾斜角度。
烛光摇曳下,它看起来更加厚重了。
棕红色的封面封底是两块布做成的板,里外都包上一层皮,是羊皮。四角镶着泛青色的三角金属,铜质的锁连接比内里羊皮书页稍长一些的封面封底,恰好扣住。
它没有告诉她名字,且外表没有书名,内里也没有编写人的署名。艾丽娅没有主动命名,只在不得不需要时管它叫一声“羊皮书”。
羊皮书显然有一定的意识。它能听出艾丽娅的心声,于是锁扣轻巧解开,书页翻动,在短快的刷刷声里将艾丽娅希望看见的内容呈现出来。
漂亮的花体字写在最上面。
——秘法第九十七:魂灵沟通。
艾丽娅攥紧手中匕首,嘴唇紧抿,眉梢压得很低,显出几分锋利和冰冷。
浅灰绿的眸子静静注视了会儿书页上的内容,然后艾丽娅快速划开手心,鲜血渗出。她用刀尖沾着血,在桌上划出咒文和阵法,流血的那只手则悬在银盘上方。
血落在银盘,当滚动的‘相思子’淌入血泊中时竟发出婴儿啼叫。
它的啼叫只有一瞬,令人恍惚,或许……只是某种幻觉?
艾丽娅不为所动,写完咒文,将匕首压在伤口上,割得更深。她感到某种滚烫由手心蔓延至全身,这次不是幻觉,艾丽娅因此急促地呼吸起来。
为这场仪式准备了这么久,她迫切地想要看到结果。
尤利塞斯和霍华德的复活有着因缘巧合,刚死的尸首、爆发的魔力、恰到好处的咒文,都是促成复活的重要原因。魔力多么神奇啊,这种力量多么伟大啊,就算是淬毒的力量,也令艾丽娅在搞清骑士复活的原因后不由自主生出了某种期望——
如果,只是说如果……
……如果她成功找回家人的灵魂,是否也能将她们复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