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属实吗?只有江府丫鬟患有癔症吗?”
嘉和公主放下手中茶盏,眼神直直盯住低头禀报的贴身侍女。
“是。”侍女声音微颤。
“徐乐师安好?”嘉和公主追问。
“是,”侍女顿顿,复又开口,“徐乐师与江先生一早同去净心寺探查。”
春禧殿内,香料药材罗列案上,白芷苍术,艾叶草果,殿中檀香袅袅,挡了窗外三两桃花枝的清浅香气。嘉和公主端坐案前,纤纤玉指拨弄香料,侍女俯首侍立,静候吩咐。
“险地凶境,竟不是玉尘陪同。”
“徐乐师和江先生,最近走得近了些。”侍女言罢,复又抬眸,撇一眼公主脸色。
嘉和公主停下,“不急,旧仇新恨,他日一并清算。”说罢,拈起一片艾叶,轻嗅其香。
“那好为人师的老秃头,如今何处?”嘉和公主再问。
“已关押于京兆府衙。”
“动作如此迅速?”
“江宅丫鬟刚出事,影阁探子即将消息传至尚书府与广德侯府,京兆府衙不敢怠慢。”
嘉和公主冷笑一声,什么“所思不纯”,“易招祸端”,就凭几句轻飘飘话语就欲令她“放下执念”,她偏是要与天争命,与地争利。
今日内廷司送来艾叶,品质非凡。其香清雅脱俗,闻之令人神清气爽,正适宜制作一枚新香囊。
上一次制作香囊是什么时候来着?嘉和公主回忆着。
哦,春日宴前。
春日宴前一晚,太子曾密信相邀,到一偏僻宫殿见上一面。
夕阳西斜,霞光满天。侍女捧信而来,嘉和公主阅后即焚。火苗跳动,恰似她忐忑不安的心绪,摇曳不定。
西域使团月内将至,和亲之事箭在弦上。什么"以一妾之躯换万民太平","通商达利"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嘉和公主心知肚明,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虚言罢了。所谓和亲,实则不过是远嫁异域,孤身一人,生死难卜。然而眼下形势于她不利,适龄公主寥寥无几,他人皆有母妃庇护,唯独她虽养在皇贵妃膝下,却不过是一枚可供交易的棋子。若有利可图,皇贵妃定会将她弃如敝屣。
思来想去,能够倚仗的,唯有自己而已。太子、江先生、三皇子、皇贵妃,她一个也不能轻信。犹如蜉蝣立于蛛网之间,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太子此番相邀,若应约而去,恐被裹挟,做违心之事;若婉拒不往,和亲之事便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和亲人选未定之前,她实在是进退维谷,别无选择。
嘉和公主轻叹一声,无奈闭目。
夜深天黑,嘉和公主带一名侍女,披上黑色斗篷,如幽魂般从春禧殿后门悄然离去。脚步匆匆,行至一荒废宫殿,抬头隐约可见“韶华殿”三字斑驳残破。她轻推朱门,走入院中。
月色如霜,渐覆冷宫庭院。枯枝摇曳,影影绰绰,池水微澜,映照着天上孤月。庭前荒草丛生,蔓延至阶前,无人迹甚久。风过处,檐角铜铃轻响,更添几分凄清。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太子殿下,一身玄衣,自带威严,踱步而出。面上笑容温和近人,眸中却闪烁着精明算计之光。
“嘉和见过太子殿下。”嘉和公主低眉顺目,恭敬行礼。
“平身。”太子和颜悦色道,“嘉和妹妹可知,今日早朝父皇已任命本宫主理西域使团来访一事?”
“嘉和知晓。”嘉和公主早有预料,果然是为此事而来。
“和亲人选,尚无定论,嘉和妹妹可是有意?”太子目光如炬,直视嘉和公主。
嘉和公主脸色不显,语调如常,“和亲以安边境,保黎民,实乃公主职责,嘉和岂敢推辞。然嘉和年少,皇贵妃身体多有不适,嘉和私心欲尽孝道两载。”
太子唇角微扬,笑意若有若无,“既如此,本宫或可在父皇面前斡旋一二。”
嘉和公主神色如常,“此等恩情,嘉和定涌泉相报。”
“涌泉相报?言重了。”太子踱步至檐下,月光映照其侧颜,“只是有一人,本宫需你去会一会。”
嘉和公主轻笑,心道: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未料,来得如此之快。
“毒物茶水,善后之事,我自有安排。你只须于室内点燃艾叶熏香,确保她饮下茶水即可。”
“不知是何人?”
“太子府制香局陆女官。”太子言罢,转身凝视嘉和公主。
月色如洗,庭院寂寥。两人对视,一个眼含精光,一个平静如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在交错。
嘉和公主心中飞速盘算着,而后笑意盈盈道,“既是太子府中内官,若有错处,太子殿下大可依律杖杀。何需兴师动众,毒害一介无名女官?莫非太子殿下欲借此嫁祸于人?”
此言一出,宛如惊雷炸响,震得四下俱寂。太子殿下闻言,并不作声,只是转身背对而立。片刻后,他回首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嘉和公主心知,今夜的对话已然落下帷幕。她恭敬地福身行礼,“嘉和明日静候吩咐。”
回宫路上,冷月相伴,嘉和公主心中暗自盘算。
太子欲她出面毒杀一无名女官,并嫁祸影阁,此事诡谲异常。其一,若女官乃影阁中人,太子何需打草惊蛇,直接一网打尽便是;若只是寻常女官,太子又何必大费周章嫁祸影阁,此举收效甚微。其二,太子不便亲自出面,此乃常理;然寻一杀手暗探并非难事,为何偏要寻她?由此可见,此女官身份必然非同寻常,既非影阁中人,又不依附太子,莫非朝中另有一股暗流涌动?太子不欲人知是他所为,其中必有隐情。
思及此,嘉和公主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以她一己之力,难解此谜。然才名远扬的江先生,或可推敲出其中玄机。待江先生解密,她便可黄雀在后,执掌先机。
与其我为鱼肉听任太子安排,不如主动出击,执掌棋局。
是以她连夜制作一方香囊,春日宴上专门呈于先生手中。以先生之慧,日后必能忆起香囊中若有似无的艾叶清香。
“皇贵妃驾到!”一声尖细如冰,划破殿中寂静。嘉和公主闻声回神,恍若梦醒。
只见殿门大开,迎面进来的是一姿容绝丽的女子,一袭绛紫云罗长裙曳地,裙边以金丝绣出繁复的牡丹纹样,华贵至极。乌黑如墨的青丝高高绾起,插以金色步摇,端庄而不失妩媚。
“嘉和,母妃许久未来看你。”
皇贵妃眼神掠过嘉和公主,径直走向主位,端坐于凤椅之上,眼底微光,似明似暗,嘴边浅笑,若有若无。
殿中,嘉和公主恭敬跪坐于锦墩之上,纤纤玉指微微颤抖,不敢直视贵妃打量目光。
“谢母妃,嘉和安好。”嘉和公主低眉顺目,声若蚊蝇。
皇贵妃瞥身侧宫女,眸中寒光一闪。四名宫女悄然退出,掩上殿门。
听到门扉合拢之声,嘉和公主跪坐的身影轻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贵妃轻抚云鬓,开口便如寒冰刺骨:“本宫听闻,不仅京郊村妇,就连尚书府和侯府的小姐也受牵连?”
“嘉和略有耳闻。”嘉和公主轻声应答。
“影阁明明只在穷乡僻壤试药,何以波及高门贵女?”皇贵妃眼中寒光乍现,目光如寒冰之箭直射嘉和公主心底。“莫非……是有人擅作主张,恣意妄为?”
嘉和公主如坐针毡,低眉顺目,轻声辩解道:“母妃明鉴,儿臣并未插手此事,实在不知其中缘由。”
“那你何以现身净心寺?莫要说是巧合。”皇贵妃眼底精光尽现。
“儿臣听闻一心大师游历归来,特去祈福,为母妃抄经积德。”嘉和公主声若蚊蝇
“哦?最好如此。”贵妃冷笑一声,端详着新做的护指,眸中满意之色一闪而过。
她又开口,状似惋惜地说道:“西域和亲使团已在路上,若你生母位份再高些,寿数再长些,或可再护护你,怎的落得这般境地?”
嘉和公主心底波涛汹涌,却面色如常,恭敬答道:“嘉和生母福泽浅薄,不若母妃绵长。生母已去,蒙母妃垂爱,嘉和唯求母妃庇佑。”
“求本宫庇佑……”皇贵妃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嘉和,你当知晓,本宫喜欢听话的孩子。”
“是,嘉和明白。”
皇贵妃缓缓起身,凤袍曳地,步步生莲。她款款走向嘉和公主,玉手轻抬,柔声道:“好孩子,快快起来。"
嘉和公主战战兢兢起身,低眉顺目,不敢抬头。皇贵妃轻轻一笑,眼中似有慈爱之色流转。她伸出玉指,轻柔地为公主整理鬓角散乱青丝,动作轻缓,宛如爱怜。
“你与你三皇兄皆在我膝下长成,你若乖顺听话,母妃自当护你周全。”
皇贵妃收回手,转身望见案上香料,笑容顿时凝固如冰。
“怎么?这是为江先生所备?”皇贵妃声若寒潭。
“是。”嘉和公主垂首应答。
“和亲之事,江先生可不能救你于水火。”
“嘉和知晓,嘉和只是……只是心悦于他,想为他做个防疫香包。”
“防疫香包……”皇贵妃嗤笑,“他正好用得上。”
说罢,皇贵妃缓缓转身,莲步轻移,垂珠摇动的清泠之声渐渐远去。
嘉和公主如泄气风筝,瘫坐圈椅之上。
她不过弱质女流,眇眇之身;失宠公主,注定为弃子,日后踏上和亲之途,郁郁终于他乡。前朝汹涌,局势纷乱,她夹缝求存,犹可一争。江先生也好,陆先生也罢,只要有一线生机,她绝不逆来顺受,坐以待毙。
她缓缓起身,拂拭衣裳,挺直玉背。望向窗外,但见花飞花谢,满天花雨。
红消香断有谁怜?自握兰心,静待春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