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露未退,江先生缓步入太子府。耳畔传来脚步声,想必是太子亲自来迎。
“先生请进。”太子恭敬道。
江先生拱手作揖,道:“殿下有礼了。”
二人入内,分主客而坐。
“一早叨扰先生,实在过意不去。今日早朝,父皇必将讨论和亲一事,是以召你前来,一起商议良策。”太子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坚定。
江先生沉吟片刻,问道:“听闻适龄公主有三位,不知陛下属意哪一位?”
太子答道:“父皇尚未定夺。”
江先生点头表示了然,后问:“那殿下属意哪一位?”
太子踱步片刻,脚步声渐近,低声道:“本宫以为嘉和公主最为合适。她无母妃外戚庇佑,较易驾驭。且以和亲打通贸易往来,利远胜弊。”
江先生皱眉,心中暗忖:太子心思缜密,却轻视了嘉和公主。此计虽善,却未必万全。于是稍作提醒:“但依嘉和公主的性子,恐怕不甘和亲吧。”
“这可由不得她!”太子脱口而出,“国家大事,不容得她耍小性子。”而后,又低声道:“只怕三皇子和贵妃舍不得。”
江先生轻笑,“若有利可图,三皇子定会赞成嘉和公主和亲,只看殿下愿意让出多少利润了。”
太子放心一笑,“这倒不难,此事可谈。”
忽闻府外鸟鸣婉转,江先生心有所感,遂问道:“北境战事如何?”
太子叹息道:“战事吃紧,军需告急。”
江先生略略担忧,又放下心来,北境战事主将乃定国侯卢将军,卢将军父子皆铁骨铮铮,雄韬武略,战事定无大碍。
正欲再进言之际,忽闻远处传来钟鼓之声,想必是朝会时辰已至。
太子急切道:“先生,时候不早,本宫该入宫面圣了,他日再与先生细议。”
江先生拱手作揖,送别太子,在宫人引导下行至花园,不禁回想起那日春日宴徐碧云的琴声。
今日一早匆匆而来,还未来得及与她用早膳,也不知现在回去是否还能赶上。江先生笑笑,走快两步。
“嘉和给先生请安。先生一早而来,不用过早膳再走吗?”嘉和公主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桃花香越来越近。
江先生敛起笑容,冷冷道:“不必,家中有人在等。”
嘉和公主笑笑,“徐乐师吗?我看未必。”
江先生正欲离开,嘉和公主又开口,“先生觉得我新配香囊如何呀?”
江先生停下脚步,心知嘉和公主主动提起香囊,必有深意。
“桃花香甜。春光大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先生言下之意,和亲人选,太子属意于我?”似在疑问,嘉和公主实则肯定。
江先生不语,且看公主如何回应。
“我就知道,”嘉和公主冷哼一声,“权力之巅,哪有信用可言?不过利益罢了。”而后,她换了语气,装作温柔委屈的模样,“既太子诓我,望先生救我。”
江先生冷笑一声,“江某为何要施以援手,给自己找麻烦呢?”
“先生还没问太子何事诓我呢?”
“何事?”
“香囊,先生可还记得春日宴上香囊味道吗?”嘉和公主语带羞涩。
江先生点头。
嘉和公主凑近,低声说道:“那……陆女官的一点红,先生可是有头绪?”
江先生再次点头,并不意外。
桃花香于鼻尖清晰可闻,江先生仿佛能看见嘉和公主凑近,踮起脚,于他耳边低语:“嘉和与她无冤无仇,实乃太子授意,不得已而为之。”
江先生退后一步,冷冷直言:“春日宴上,公主递上香囊,不就是为了让江某猜出幕后真凶吗?”
“先生观察入微,才智过人,嘉和自是佩服。难道先生不好奇幕后秘密?”
江先生轻笑摇头,“江某尚有耐心,且等好戏开场。”
嘉和公主脱口而出,微微愠怒,“可我没有时间!”
江先生冷笑,“恕江某大逆不道,公主既有求于我,当日就不该意图加害徐乐师。那日送点心到江宅,公主居心不良,意在以徐乐师之身拉江某入局。”
“我……”嘉和公主一时语塞,江先生看得通透,她不知如何反驳。
“我所在意,不过徐乐师一人而已。既你对徐乐师不怀好意,太子欲把你送离京城,我自是乐见其成。”江先生的话尖锐入刀刃。
嘉和公主心底一片绝望,一步错步步错,竟未算到江先生对徐乐师情深至此。她自嘲笑笑,若江先生袖手旁观,和亲便是板上钉钉,毫无转圜余地。
既如此,何不如再来点乐子呢?嘉和公主再上前一步,装出一副羞涩表情,故意在先生耳边轻声细语:“说起徐乐师,先生以为徐乐师现在哪里呢?”
话音刚落,一声琵琶声响,夹带怒意而来。是沉眠,是徐碧云,思及此,江先生顿时心慌。
***
今日清晨,玉尘正准备早膳,公主派人传唤,召徐乐师入太子府授琴。只见徐乐师草草咬下两口糕点,返回云归院抱起沉眠,匆匆而走。玉尘正愣神之际,徐乐师又返回,拉上她的手,眼睛一转,略带狡黠,说:“玉尘姑娘,你跟我同去。授琴以后,我带你去结识新朋友。”
“啊……”玉尘本想婉拒,却被徐乐师拉住前行。玉尘轻轻叹气,便由了她去。
初入太子府花园,尚未来得及欣赏春日美景,眼前景象令她心惊:隔水相对的是江先生与嘉和公主,举止亲昵,仿如一对璧人。虽听不清二人对话,却见公主笑颜如花,羞涩动人。江先生亦神采飞扬,二人距离之近,令人生疑。
玉尘心下不安,侧目望去,只见徐乐师面如冰霜,双目直视前方,死死盯住江先生身影。玉尘心道不好,徐乐师怕是误会了罢。
又见嘉和公主于先生耳边低语,玉尘心下一沉,见徐乐师脸上再冷三分,须臾,其手在沉眠琴弦上一拨,怒气不减。
江先生闻声回首,玉尘连忙唤道:“先生。”
徐乐师隔岸向公主行礼后,转身欲走。嘉和公主笑声清脆,道:“徐乐师走好,明日再授琴罢。”
玉尘紧随其后,见徐乐师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心中焦急,“徐乐师,徐乐师……”
然徐乐师步履不停,仿佛只想尽快逃离。
玉尘愁眉之际,先生声音自后方传来,“徐碧云!”
徐乐师闻声定住,委委屈屈的模样,眼眶微红。玉尘放下心来,搀扶先生至徐乐师身前,随即退开数步,留二人独处。
只见先生低声解释,神情恳切,紧握徐乐师之手。玉尘虽听不真切,却见徐乐师面上寒霜渐融,不时点头,随后搀扶着先生,并肩而行,缓步出府。
先生正欲上马车之际,徐乐师却一把拦住,缓缓道:“先生之车在后方,今日我与玉尘有事,不与你同行。”
玉尘心中发虚,只见先生望向她的方向,仿佛在确认此话是否可信。
“是,先生。”她声若蚊蝇,不敢直视。
“何事?”江先生眉头紧锁,冷若冰霜。
玉尘低头,不敢回答,也不知如何作答。
“就是有事!”说罢,徐乐师一把拉过玉尘的手,登上马车。
在徐乐师放下帘子之际,玉尘高声一句:“先生不必担心,玉尘自会看顾徐乐师。”
换来徐乐师冷哼一声。
一路上徐乐师低头不语,眉宇间愁绪难解。玉尘欲开口相劝,却又踌躇不决,只得暗自叹息。
二人乘坐马车,行至郊外一处依山而建的小村。远望碑石,"向西村"三字隐约可见。玉尘方知,此处便是先生口中村民皆被下毒患有癔症之地。
村前炊烟袅袅,只见徐乐师眼睛一亮,快步向一白衣少女走去,笑意盈盈地打招呼,“李医师!”
“是你!怎么又来了?”少女话中,溢满欣喜之意。
徐乐师把玉尘拉到身侧,介绍道:“这是江先生家玉尘姑娘,这是李医师。”
玉尘福身行礼,李医师亦然,而后说:“我正要上山采药,一起走走?”
山路蜿蜒,李医师兴致盎然,为二人介绍各式草药。李医师年纪虽轻,却对药理之道了如指掌,实乃不世之才。
“看,那是青黛,可清热解毒。”
“远处那红花,可活血止痛。”
“刚刚那藤蔓,是龙须藤,可消炎止血。”
“树上这个虫子……”李医师驻足停下,双眼直勾勾盯着一蠕动活物。闻言徐乐师迅速躲到玉尘身后,“是水蛭珠吗?可化瘀血呢。”
徐乐师摇了摇头,径自走向前方。玉尘笑笑,徐乐师似乎已将早晨不快抛诸脑后,眉眼间尽是轻松愉悦。
采药归来,玉尘自告奋勇负责熬药。李医师与徐乐师坐于一旁闲聊,玉尘虽专注于药炉,却不时留意二人对话。
只听李医师打趣道:“徐乐师今日怎么没与江先生携手同行?”
徐乐师沉默片刻,复又回答:“与玉尘来,女子一道玩耍,不是更自在?”
李医师表示肯定,“自然是,不管那些臭男人!”
徐乐师笑笑不语。
李医师意带揶揄:“徐乐师觉得,与江先生相处,不自在?”而后望着她的神情,静候回复。
徐乐师以掌心托着下巴,神色难得严肃,似在思考,而后收起双手放入怀中,挺直腰背,眉头微蹙,看向李医师的眼睛,认真说道:“先生已心有所属,我不能逾矩。”而后重重叹气。
玉尘闻言,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