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已心有所属,我不能逾矩。”
徐碧云的话如碎石投湖,激起一阵涟漪。李医师瞪大双眼,说道:“他确实已有心上人?”
“是。”徐碧云重重点头。
“不是你?”李医师再次确认,此时是十分的疑惑。
“不是。”徐碧云重重摇头。
“徐乐师是如何知道的?”玉尘姑娘开口,她虽淡定,但讶然之色仍从眼中溢出。
徐碧云回想起今日于太子府的一场闹剧。
“徐碧云!”
“站住!”
江先生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沉稳冰冷,似有怒意。
徐碧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低头不语。
玉尘姑娘转过身,引江先生缓步走到她面前。徐碧云垂着头,只见熟悉黑靴映入眼帘。正巧,一片樱花花瓣飘落至鞋尖,孤零无依,怪可怜的。
头顶处传来焦急声音:“徐乐师,且听江某解释两句。”
徐碧云低垂眉眼,不敢直视先生。心中酸涩难言,如饮苦酒,涩意直冲喉间。
她并不爱这酸涩之意,只是每次见嘉和公主与江先生亲密之举,心上便泛起一股酸意,只想匆匆离开。她这一生,体验过与家人一起的温馨甜蜜,体验过被抛于天地间的孤苦无依,体验过有仇未能报的忿忿不平,独独不懂这酸意何解。心中仿佛有泡皱的纸,攒作一团,是以呼吸苦难,眼泪将掉未掉。
江先生听她并不作答,暗道不好,直直说道:“方才是嘉和公主有意为之,我不能视物,并躲不开。”
徐碧云心中软了一分,艰难开口:“那你察觉之后不知道退后吗?”
江先生听她开口说话,即便是质问,也觉得安心,“这是自然,只是她见你在此,特意做出亲密之举,又向前罢了。徐乐师明鉴,江某从来不喜别人近身。”
“那她在你耳边说了什么情话?”徐碧云低声开口,仍是酸酸的。
“江某对苍天发誓,绝不是情话。是和亲一事,以及陆女官之案。”江先生竖起三根手指,一脸正经。
徐碧云闻声抬眸,“和亲?什么和亲?陆女官与嘉和公主有关?”
“回家我一一告知于你。你只要相信,我与公主,绝无私情。”江先生目光诚挚,言辞恳切,又稍作犹豫,执她手腕,微微用力,似在昭示绝无虚言。
“嗯。”徐碧云轻声应答,心中酸意稍退。
江先生闻言,面露微笑,温柔如常。“徐乐师若不介意,回家后我命厨房准备你爱吃的百果糕和运司糕,权当赔罪。”
徐碧云点头,不觉露出浅笑,轻声道:“好。”
江先生听出话中笑意,心中巨石落下,似有委屈之意,低声道:“明明我心有所属,你却误会于我。”
此言一出,徐碧云心下一惊。恍然想起,先生确有心悦之人,寻觅已久。往事点点如潮汐退去,碎石浮现。先生曾订购月影云缎,又对一灯大师透露得偿所愿之事。看来先生确有意中人,只是并非嘉和公主。
意识到这一点,徐碧云心中又是一阵不悦。她暗自思忖,为何得知先生心有所属,自己竟会如此难过?这份情愫,究竟从何而来?今日心情起起落落,实在奇怪得很,她得找人问个明白。
现下她先强压下心中不快,对江先生道:“先生,时候不早,我们该离开了。”
江先生点头应允,徐碧云便搀扶着他缓步离开太子府。
一路上,太子府春色满圆,仿如那日春日宴,微风拂面,花香四溢。
转头瞬间,徐碧云瞧见玉尘姑娘眉目含笑,神色轻快,想着玉尘姑娘比她年长几岁,一向又善解人意,或可解她疑惑;加上她今日本就打算再去会会昨日有趣的白衣少女李医师,为患病村民尽尽绵薄之力。于是眼睛一转,想出了个调皮主意,硬拉着玉尘姑娘去往京郊找李医师闲聊,不遂江先生的愿。
“徐乐师!”李医师意带责备,怎么聊着聊着就出神了,吊人胃口。
徐碧云回神,望向玉尘姑娘,“他亲口所说,岂有假话?”
李医师转头望向玉尘,啧啧说道:“你家先生,不厚道呢。”
徐碧云重重点头。
眼前药壶炊烟升起,玉尘陷入回忆中。
她出生于江州附近一座小城,母亲不过是大户人家的一介丫鬟。因生得秀丽,老爷曾许诺待她及笄便许配与少爷为妾。母亲闻言欣喜若狂,念及日后衣食无忧,喜不自胜。
然而,玉尘心中却如明镜。那少爷肥头大耳,举止轻浮,常流连于青楼之中。每每闯祸,被罚禁足,院中总有丫鬟因珠胎暗结,被灌下落子药,一尸两命。玉尘心慌意乱,常躲于柴房厨房,不敢见人。
天意弄人,一场水患袭来,改变了玉尘的命运。老爷一家北上避祸,下人自谋生路。玉尘流亡至江州,已是面黄肌瘦,虚弱不堪。正当绝望之际,上天眷顾了她。
那日,一壮年男子欲将她掳走,扬言要卖与青楼。玉尘大呼救命,围观者却无人相助。恰逢一青衣书生路过,冷冷开口为其解围。那壮年男子竟畏惧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悻悻而去。为报救命之恩,玉尘入江宅为丫鬟。
江先生为人温和有礼,玉尘心生好感。然而,她很快发现,先生心中早有牵挂之人。每当收拾书房,总能看到一张张写着“云”字的纸张。夜深人静,常见先生对月沉思,手边酒壶已空。管家时常报上消息,玉尘知晓先生正在寻找一位姑娘。
那时,先生中毒高热不退,迷糊之际只呼唤“碧云”二字。玉尘心中了然,先生心中所念,竟是这位名为碧云的姑娘。
后来应太子极力相邀,迁居京城。那日春日宴后,玉尘奉命收拾云归院,迎来一位温柔清秀的徐乐师,自称碧云。玉尘恍然大悟,先生寻寻觅觅,碧云已归。
自徐乐师入住江宅,玉尘细细观察,先生心情好了不少,往日清冷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一笑。先生不再终日困于书房,反而常与徐乐师相伴。
玉尘暗自感叹,十年寻觅,终有回响。
往昔的江先生,虽待人有礼,却总是孤独寂寥。玉尘曾见他独坐庭院,对着孤月轻叹。那时的先生,眼中似乎总是蒙着一层薄雾,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失去了什么。
如今的江先生,却仿佛焕发了新生。每当徐乐师在侧,先生嘴角总是挂着温柔的笑意。
有时,玉尘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曾经以为,成为大户人家妾室就能衣食无忧。然而,玉尘如今明白,衣食之盛又如何,心有灵犀才最紧要。
哦对,心有灵犀,徐乐师定是误会先生了。
“玉尘姑娘,玉尘姑娘,药好了。”
一声呼喊,玉尘忙从回忆中惊醒,只见眼前药汁就快溢出,马上用布条垫着,倒出汤汁。
“怎么玉尘姑娘也走神?”李医师疑惑说道,“你是不是知道江先生心上人是谁?”
徐碧云眼中一亮,直直望向玉尘姑娘。
玉尘心中暗忖,既江先生未向徐乐师直抒心意,她可不能喧宾夺主。况且,徐乐师经历尚浅,似乎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直白说明恐怕会吓着她。缘分自有天定,该让江先生努力努力才是呢。
玉尘轻轻点头,再微微一笑。
“是哪家小姐?”李医师急急追问,徐乐师殓起笑容,眉头紧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此直白的暗示,徐乐师该懂的吧。
徐乐师挺直的背顿时松下,仿佛泄气一般,“怎么又是这句?你们江宅的人,都喜欢打哑谜。猜不透猜不透。”
玉尘失笑,微微摇头。江先生前方之路,道阻且长呢。
“那便不猜了。”李医师爽快总结,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徐乐师。
徐乐师疑惑接过,“嗯?”打开后惊呼,“是天仙子的解药?”
“是。”李医师见药汤微凉,取出数个瓷碗,倒入汤药。
“可是李医师,”徐乐师正色道,“若你亲身到尚书府到侯府为小姐们把脉医治,祛除癔症,侯府定能保你名利双收。”
“我晓得,但我不在乎。我不过一介江湖人,懂些祖传医术药理,不懂你们官家规矩,要这名利有何用?还不如山上药草有趣呢。”
玉尘轻笑,李医师实乃奇人。
李医师双眼专注于汤药之中,语气平静地说道:“而且我离家前,曾向爹爹许诺,不惹朝廷事,不接男病患。虽然病患来自官家,但毕竟是小姐们,我不好见死不救。这般让你转交药方,我对爹爹也不算失诺。”
徐乐师把药方收于腰间,福身行礼,“碧云代京中病患谢过李医师。”
李医师放下药壶,对徐乐师明媚一笑,“医师本份罢了。我们有缘,待夏日将至时,请你们到我家去,山中避暑,最为适宜。”
徐乐师轻轻点头,一脸期待。玉尘顺口问起:“李医师家住何处?”
“药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