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前三天,盛京的空气已弥漫着金菊的冷香与山雨欲来的紧张。
金陵城的开闸放水如箫徽所料,不仅冲散了魏衍囤积在河道暗舱的私铸兵器,更在湍急水流裹挟下,将几件刻有幽州军器监特殊标记的残破甲胄冲上了下游浅滩,被早起的渔民发现,消息如野火般迅速在坊间蔓延,虽未指名道姓,但矛头隐隐指向了负责军械调配的二皇子魏衍。魏衍震怒,严令彻查,却因栈道被泥石流阻断,幽州方面的亲信一时无法入京解释,更添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而此刻,一辆不起眼的青呢马车,在黄昏时分悄然驶入了盛京西侧的角门。车内,叶漾裹着一件宽大的墨绿色斗篷,几乎遮住了整个身形,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她抚着小腹,感受着里面轻微的胎动。
“娘子,到了。”车夫低声道。
叶漾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阔别经年,这座承载了她少女时代所有荣光与幻灭的城池,以更加森严和压抑的姿态迎接她的归来。
她没有回叶家旧宅,而是直接住进了箫徽和濮阳长羡在盛京秘密置办的一处清幽小院。院中已有人等候,正是提前抵达的濮阳长羡。
“一路辛苦。”濮阳长羡迎上来,目光落在叶漾的斗篷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身子可还撑得住?”
“无妨。”叶漾解下斗篷,露出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以及那已经无法完全遮掩的孕肚。
濮阳长羡说道:“此次回京,叶大人可知道?”
叶漾苦笑,回答:“他已全然不认我这个女儿。”
“大理寺正卿的夫人乃是箫徽的故交。”濮阳长羡顿了顿,若是她没记错,这位夫人和魏瑾的母家走的极近,“你可扮作她的女儿混入宴席。”
“多谢。”随即,她看向濮阳长羡,“他们呢?”
“箫徽已混入负责菊花宴护卫的禁军之中,伺机而动。魏衍那边,因河道兵器被冲散之事焦头烂额,正加紧排查金陵方面的‘内鬼’,暂时无暇他顾。不过,”濮阳长羡顿了顿,神色凝重,“大皇子魏瑾……似乎已经知道你回来了。”
叶漾抚着肚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静,唇边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知道又如何?他还能拦着我不成?”
“他派人送来了这个。”濮阳长羡递过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还有一句话:“菊花宴,保重。”
叶漾看着那支熟悉的簪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她合上锦盒,声音冷淡:“收起来吧。明日赴宴,我用不上这个。”
菊花宴设在皇家别苑金明苑。苑内早已是菊山菊海,金蕊流霞,白瓣堆雪,紫龙卧波,各色名菊争奇斗艳,馥郁的香气几乎凝成了实质。然而,这极致的繁华之下,涌动的是看不见的暗流。王公贵族、朝中重臣皆盛装出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叶漾的出现,如同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没有刻意遮掩身形,反而穿了一身石榴红的宫装长裙。这颜色在秋日的菊海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不合时宜。正红,是正室嫡妻方能穿着的颜色。而她,一个未婚先孕、被家族放逐的女子,竟敢如此张扬。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惊愕、鄙夷、探究、幸灾乐祸……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她竟敢回来?”
“还穿着正红?真是不知廉耻!”
“肚子都那么大了,是谁的种?”
“还能是谁?看她那副样子,怕不是想凭着肚子……”
叶漾恍若未闻,脊背挺得笔直,由缓菊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宴席中央。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上首主位旁的两个男人身上。
大皇子魏瑾,温润如玉,气质清贵,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正定定地看着她。他身侧的二皇子魏衍,则是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阴鸷,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叶漾隆起的腹部和她身上刺目的红裙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复杂。
“叶娘子,好久不见,风采依旧。”魏衍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丝竹声,“只是这身打扮……似乎不太合规矩?”
叶漾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清越:“民女叶漾,见过大殿下,二殿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民女今日来,只为赏菊,穿什么,全凭心意。倒是二殿下,”她抬眼,直视魏衍,“听闻金陵河道开闸,冲出了些有趣的东西?不知殿下可曾听闻?”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连丝竹声都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魏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寒光乍现:“叶娘子远在金陵,消息倒是灵通。不过是些河道淤积的破铜烂铁,不值一提。”
“破铜烂铁?”叶漾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刻着幽州军器监印记的破铜烂铁?民女虽在金陵,却也听说,那些破铜烂铁,数量可不少呢。不知二殿下囤积如此多的军械,意欲何为?莫非是想在这重阳佳节,给陛下和诸位大人一个惊喜?”
叶漾的声音清越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魏衍的要害。满场寂静,连丝竹声都仿佛被冻结。魏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的阴鸷化作实质的寒光,他猛地一拍桌案,杯盏震得叮当作响!
“放肆!”魏衍厉喝,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叶漾!你一介女流,未婚失节,怀揣孽种,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污蔑皇子!来人!”
“拿下这个疯妇!”
几名得到命令的金吾卫立刻走上前,目标直指叶漾!
叶漾脊背挺得笔直,面对迎面而来来的侍卫,眼神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就在侍卫的手即将触及她石榴红宫装的瞬间……
“住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坐在稍远处席位的一位中年文官,身着三品孔雀补服,面容方正,正是大理寺正卿沈崇明。他缓缓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魏衍的侍卫,“二殿下,今日乃重阳圣宴,陛下稍后便至。叶娘子纵有言语不当,也当交由陛下圣裁,或由有司审问。殿下如此动辄拿人,动用私兵,置国法宫规于何地?置陛下天威于何地?”
沈崇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引经据典,直指要害。他身为大理寺正卿,掌刑狱司法,此刻站出来说话,分量极重。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依附魏衍的官员,此刻也迟疑了。
魏衍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沈崇明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他认得沈崇明,只是不知他为何会帮叶漾。而他所不知的,则是叶漾今日能入宴,正是借了沈夫人的名头!只是沈崇明分明是大皇子站队的,思来想去,这分明是串通好的!
“沈大人!”魏衍强压怒火,“此女妖言惑众,污蔑皇子,罪不容诛!本宫身为皇子,难道连处置一个罪女的权力都没有?”
“殿下自然有权。”沈崇明不卑不亢,“然则,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叶娘子所言,若为污蔑,自有律法定其罪责。若为实情……”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看向魏衍,“则更需陛下圣断,三司会审,以正视听!岂能由殿下私刑处置?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沈崇明的话掷地有声,赢得了不少中立官员的暗暗点头。场中气氛更加微妙,魏衍的侍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
魏瑾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掠过叶漾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掠过她隆起的腹部,最终落在魏衍气急败坏的脸上。他心中亦是惊涛骇浪。叶漾的指控太过惊人,而她的姿态又太过决绝。他想起年少时那个在秋日宴上弹奏曲子,指尖翻飞如蝶的才女,与眼前这个身着刺目正红,当众指控皇子的女子,判若两人。岁月和遭遇,竟能将一个人改变至此。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慨,无关情爱,只是对命运无常的叹息。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却不容置疑:“二弟,沈大人所言极是。是非曲直,自有父皇圣裁。叶娘子,”他看向叶漾,语气平淡,“你身子不便,先坐下吧。待父皇驾临,自有分晓。”
他再次给了台阶,也再次强调了父皇圣裁。魏衍恨得牙痒痒,却无法反驳。他狠狠地瞪了沈崇明和叶漾一眼,挥手示意侍卫退下,自己则重重坐回座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阴鸷地盯着场中。
叶漾对沈崇明微微颔首致意,然后从容地在缓菊的搀扶下坐回原位。她甚至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只有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激荡。快了,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