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魏暨的出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冻结了所有声响。丝竹管弦戛然而止,谈笑风生化为死寂。金明苑内,只剩下秋风吹过菊瓣的细微摩擦声,以及无数颗心脏因紧张而狂跳的鼓噪。
魏暨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他一步步走上主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身着刺目石榴红,立于席间尚未坐稳的叶漾身上,以及她身前地面上那碎裂的杯盏残骸和泼洒的酒液。
“朕方才在苑外,便听得此处甚是热闹。”魏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是何事,搅扰了这重阳赏菊的雅兴?”
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还因沈崇明仗义执言而稍显松动,因魏瑾打圆场而勉强维持的表面平和,在帝王威压降临的瞬间,被彻底碾碎。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魏衍和叶漾。
魏衍的脸色在父皇出现的刹那已由铁青转为煞白,他慌忙离席,躬身行礼:“父皇息怒!是……是这叶氏女,不知从何处混入宴席,身着僭越服色,更口出狂言,污蔑儿臣!儿臣一时激愤,失手打翻了酒杯,惊扰了父皇,儿臣罪该万死!”他语速极快,试图将叶漾钉死在疯妇、污蔑的罪名上,同时将自己方才的失态轻描淡写地带过。
魏瑾也早已起身,姿态恭谨:“父皇,叶娘子言辞确有不当之处,二弟一时情急,也是有的。还请父皇息怒,保重龙体。”他看似在为双方开脱,实则将言辞不当和情急坐实,暗示冲突确有其事,且叶漾是始作俑者。
魏暨没有立刻回应两个儿子,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叶漾身上。那身正红宫装,在满园金菊的映衬下,刺眼得如同挑衅。他看到了她挺直的脊背,看到了她苍白面容上那双沉静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某种决绝火焰的眼眸,更看到了她宽大衣袍下无法遮掩的,圆润隆起的腹部。
“叶氏?”魏暨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叶漾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与当今天子对视。没有畏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深藏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民女叶漾,叩见陛下。”她声音清越,在死寂的苑中回荡。
“你为何在此?”魏暨问,目光扫过她刺目的红衣,“又为何穿成这样?”
叶漾尚未回答,魏衍已急不可耐地再次开口:“父皇!此女未婚失节,身怀不明孽种,早已被叶家除名!她混入皇家宴席,身着正红,分明是心怀叵测,意图不轨!方才更是当众污蔑儿臣私藏军械,图谋……”
“朕在问她。”魏暨淡淡地打断了魏衍的控诉,目光依旧锁在叶漾脸上,“叶漾,你自己说。”
魏衍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脸色憋得通红,看向叶漾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叶漾深吸一口气,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轻轻踢动了一下。她稳住心神,清晰地说道:“回禀陛下。民女今日来此,只为两件事。其一,赏菊。重阳佳节,菊乃君子之花,民女虽微贱,亦慕其高洁。”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园名菊,最后落回魏暨脸上,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石之音,“其二,便是向陛下,向诸位大人,揭发一桩动摇国本,危及社稷的大罪!”
“哗——”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叶漾亲口说出动摇国本,危及社稷八个字时,全场还是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魏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魏衍更是目眦欲裂,若非皇帝在场,几乎要扑上去。
“哦?”魏暨的眉峰终于微微动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何罪?何人所为?”
叶漾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箭矢,直射向脸色惨白的魏衍:“民女所告,正是二皇子魏衍!告其私通幽州军器监,大量囤积精良兵甲,藏匿于金陵河道暗舱,意图不轨!更告其,为掩盖罪行,不惜毁坏栈道,阻断幽州入京之路,欲盖弥彰!”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魏衍心上。他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嘶吼:“血口喷人!父皇!她疯了!她是在报复!报复儿臣当年……”
“当年如何?”叶漾猛地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凄厉的尖锐,“二殿下是想说,报复你当年始乱终弃?还是报复你为攀附权贵,将我弃如敝履。”最后一句,如同泣血,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悲愤,震得全场鸦雀无声。叶家旧事,虽在坊间有传闻,但从未有人敢在御前如此赤裸裸地撕开!
魏衍被她眼中那刻骨的恨意惊得倒退一步,一时竟哑口无言。
魏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叶漾的指控,尤其是关于叶父之死的部分,已经超出了简单的军械案,直指皇子失德,甚至可能涉及人命!他看向魏衍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冰冷的怒意。
“叶漾!”魏瑾适时开口,声音带着痛心和规劝,“往事已矣,不可妄言!父皇面前,当以实证说话!你指控二弟私藏军械,可有凭据?若无凭据,便是构陷皇子,罪加一等!”他看似在主持公道,实则将压力全部推给了叶漾,提醒皇帝需要确凿证据。
叶漾冷笑一声,看向魏瑾:“大殿下提醒的是。民女若无实证,岂敢以微贱之身,撼动皇子尊位?”她转向魏暨,朗声道,“陛下!三日前,金陵府为疏浚河道,开闸放水。湍急水流冲开了二殿下精心设置在河道中的暗舱,将其中囤积的兵甲尽数冲散!此事,金陵知府衙门必有记录!更有数件刻有幽州军器监特殊标记的残破甲胄,被冲至下游浅滩,为沿岸渔民所拾获!此等军国重器流落民间,消息早已在金陵,乃至盛京坊间传开!陛下只需派人前往金陵查证,或询问今日在场知晓此事的官员,便知民女所言非虚!”
她的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许多官员,尤其是消息灵通者,脸色都变了变。金陵河道冲出大量兵甲的消息,他们确实有所耳闻,只是之前只当是流言或意外,如今被叶漾如此斩钉截铁地指认为魏衍私藏,还点出了幽州军器监的标记,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陛下!”沈崇明再次站了出来,躬身道,“臣身为大理寺正卿,近日确闻金陵有此异事奏报。按制,地方发现军械异常,应即刻上报兵部及大理寺备案核查。然此事蹊跷之处在于,金陵府关于此事的正式奏报,至今尚未送达大理寺!若非坊间传言甚广,臣等竟无从得知!此中延误,颇为可疑!”他这番话,不仅证实了叶漾所言非虚,更点出了信息被刻意压制的可能,矛头再次隐隐指向有能力干预地方奏报的魏衍。
魏衍此刻已是冷汗涔涔,他强自镇定,辩驳道:“父皇!儿臣冤枉!金陵河道之事,儿臣亦有所闻!但那不过是历年河道清淤沉积的废弃之物,或是前朝遗留!至于什么幽州标记……定是有人伪造,栽赃陷害!儿臣身为皇子,深受父皇隆恩,岂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定是这叶氏,勾结外人,意图构陷儿臣,乱我朝纲!”他目光凶狠地扫过叶漾和沈崇明,最后落在魏瑾身上,充满了怀疑。
“废弃之物?前朝遗留?”叶漾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二殿下好说辞!那敢问殿下,为何在河道兵甲被冲散的消息传出后,通往幽州的官道栈道便突遭百年不遇的泥石流阻断?致使幽州方面无法及时派人入京解释?这时间,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若非心中有鬼,急于封锁消息,何至于此?!”
“栈道阻断,乃是天灾!与本王何干?!”魏衍厉声反驳,但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心虚。
“天灾?”叶漾步步紧逼,“那为何阻断之处,偏偏选在幽州信使入京的必经之路?为何阻断之后,殿下亲信无法入京,而殿下却严令彻查金陵内鬼,试图将此事定性为地方官员失职或敌对势力构陷?殿下如此急切地想要掩盖什么?又如此急切地想要找出谁来顶罪?!”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轰向魏衍,逻辑清晰,直指要害。魏衍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够了!”魏暨终于出声,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他看向魏衍的眼神,已不再是审视,而是冰冷的失望和震怒。“魏衍!朕问你,金陵河道之事,幽州军器监标记,栈道阻断,你作何解释?!”
“父皇!儿臣……”魏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还想辩解。
“陛下!”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名身着禁军服饰的低阶军官,在苑门处被侍卫拦住,他高举着一份密封的卷宗,大声道:“金陵八百里加急密报!事关河道军械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魏衍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魏瑾的眉头则深深皱起,看向那名禁军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那并非他安排的人!
魏暨沉声道:“呈上来!”
内侍总管快步上前,接过卷宗,检查火漆无误后,恭敬地呈给皇帝。
魏暨撕开火漆,展开卷宗,目光迅速扫过。他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气得手指微微发抖!他猛地将卷宗摔在魏衍面前!
“孽障!你自己看!”
魏衍颤抖着手捡起卷宗,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面无人色!那上面不仅有金陵知府关于河道冲出大量崭新兵甲的详细奏报,更附有数名被秘密控制的下游渔民的证词画押!最致命的是,卷宗末尾,竟有一份盖着幽州军器监某位被收买小吏私印的供状残片!上面隐约提及了二皇子府,秘密订单,河道暗舱等字样!虽然关键人名被刻意涂抹,但指向性已经极其明确!
“不……不可能……这是伪造的!父皇!这是有人伪造来陷害儿臣的!”魏衍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地嘶喊。
“伪造?”魏暨怒极反笑,指着那份供状残片,“这上面的印鉴,朕看着眼熟!是不是伪造,让幽州军器监监正亲自来认一认便知!还有这些渔民证词,金陵知府的奏报,难道都是伪造不成?!”他猛地一拍御案,“说!你囤积这些军械,意欲何为?!是想学李律山,拥兵自重吗?!”
“拥兵自重”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魏衍和在场所有人心头!这是帝王最深的忌讳!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绝无此心!儿臣……儿臣只是……”魏衍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涕泪横流,却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无法解释,难道要他说自己囤积军械是为了对付魏瑾?还是为了有朝一□□宫?无论哪种,都是死路!
“只是什么?”魏暨的声音冷得像冰,“说不出?好!来人!”
“在!”禁军统领应声上前。
“将二皇子魏衍,即刻押回府邸,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其府中一干人等,全部拘押待审!”魏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父皇!父皇饶命啊!”魏衍绝望地哭喊挣扎,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军架起,拖死狗般拖离了宴席。他的哭喊声在金明苑上空回荡,充满了不甘和恐惧,最终消失在苑门之外。
满场死寂。方才还繁花似锦、歌舞升平的金明苑,此刻只剩下秋风扫落叶的萧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慑得大气不敢出。堂堂皇子,竟在重阳御宴之上,被当众拿下囚禁!这大魏朝的天,怕是要变了!
魏瑾垂首肃立,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没想到叶漾的指控竟如此犀利,更没想到父皇的反应如此暴烈决绝!那份突如其来的密报是谁的手笔?魏衍的倒台对他本是好事,但父皇此刻的震怒和展现出的铁腕,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魏暨余怒未消,胸膛起伏。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依旧挺直站立在席间的叶漾身上。这个女子,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归来,以身为饵,当众掀起了这场滔天巨浪!
“叶氏。”魏暨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种复杂的审视,“你今日所为,虽于国有功,揭发逆子恶行,然……”他的目光落在她刺目的红衣和隆起的腹部,眉头紧锁,“你未婚先孕,身着僭越服色,擅闯皇家禁苑,惊扰圣驾,亦是重罪!”
叶漾闻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恐惧。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露出一抹近乎惨淡的笑容。她早已料到,扳倒魏衍的代价,必然包括她自己。玉石俱焚,本就在她的计划之中。
“民女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宽宥。”她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民女今日所为,非为求活,只为求一个公道!”她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面的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决绝的心意,不安地躁动了一下,“……为这未出世的孩子,讨一个不再受人轻贱、不再背负污名的未来!如今,罪魁祸首伏法,民女心愿已了,任凭陛下处置!”
她的话语,清晰而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怆和力量。许多在场的女眷,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面容,看着她那身刺目红衣下护着腹部的姿态,都不由得红了眼眶,生出几分同情。
魏暨看着她,久久不语。这个女子身上展现出的勇气、智慧和决绝,让他这个帝王也感到一丝震动。她以身为剑,刺穿了皇家的遮羞布,也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处置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魏暨一时竟有些踌躇。
“父皇。”魏瑾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叶娘子今日之举,虽于礼不合,然其揭露二弟……魏衍之罪,于社稷实有大功。且其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念其有功,且为腹中胎儿计,从轻发落。不若……暂且收押,待查明其……其腹中子嗣来历,再行定夺?”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既给了皇帝台阶,也暂时保住了叶漾的性命,更将子嗣来历这个敏感问题抛了出来。
魏暨深深看了魏瑾一眼,眼神深邃难明。他沉默片刻,最终挥了挥手,带着浓浓的疲惫:“也罢。叶氏,暂且收押于……掖庭别院,着太医看顾。待其分娩之后,再行议处。沈崇明!”
“臣在!”沈崇明连忙出列。
“此案由你大理寺主理,刑部、御史台协查!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魏衍府中,幽州军器监,金陵河道,所有涉案人等,一个都不许放过!”魏暨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酷。
“臣遵旨!”沈崇明肃然领命。
“至于这菊花宴……”魏暨看着满园依旧绚烂却已无人欣赏的菊花,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散了吧。”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苑噤若寒蝉的众人。一场精心筹备的重阳盛宴,最终以一位皇子的倒台和一位女子的收押而惨淡收场。
叶漾被两名面容肃穆的宫人上前,客气却不容拒绝地请离了席位。
叶漾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她成功了,魏衍完了。而她,也踏入了另一个囚笼。但她腹中的孩子,暂时安全了。至于未来……她抚着小腹,感受着里面生命的律动,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菊花宴的惊雷,震动了整个盛京。二皇子魏衍被囚禁府邸、叶家女叶漾身怀六甲当庭指控皇子、皇帝震怒彻查军械大案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朝野。繁华的盛京城,在重阳节后的秋风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与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