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艺术学院的画室总飘着股松节油混亚麻籽油的怪味,像块浸了油的粗麻布堵在鼻腔里。苏晴踮脚调整画架时,白色卫衣后背蹭上赭红色墙面上的菱形光斑,衣角还沾着前天打翻的钴蓝颜料——那是她画天空时甩上去的,现在看着倒像块洗不净的胎记。画布上十二朵向日葵歪七扭八,有的朝着墙角,有的垂着花盘露出褐色花籽,背景灰绿色涂得像被雨水泡胀的树皮,刮刀留下的肌理像没愈合的伤口,每道划痕都带着股子狠劲,像是跟画布有仇似的。
林浅推开画室门,帆布鞋碾过地板上斑驳的颜料渍。最显眼的是道新鲜的柠檬黄斑点,边缘带着甩溅的毛边,像苏晴刚才转身时笔尖甩出的情绪。墙角堆着十三幅向日葵习作,幅幅花盘中心留着空白,铅笔勾的人脸轮廓浅得像被风吹散的素描——有的是半片嘴唇,有的是侧脸线条,像被谁用橡皮狠狠擦过,只剩下些若有若无的痕迹。
“浅浅你看!”苏晴突然转身,画笔上的柠檬黄甩在地板上,和旧渍叠出更深的色块,“第十三次画向日葵,它们还是躲着光。”她调色板上钴蓝混橘红已成浑浊的棕,像团揉烂的心事。林浅凑近画布,发现每朵花盘中心的留白边缘都泛着毛边,在斜顶窗的阳光里,像被无数次犹豫舔舐过的纸纹,仿佛苏晴每次下笔前都在跟自己较劲。
画架上的手机震了。屏幕跳着“爸爸”来电,苏晴指尖在画布边缘掐出月牙形凹痕,指腹摩挲着画布纹理,像在掐自己的皮肤。林浅识趣地望向窗外,□□两排向日葵苗刚破土,穿米色风衣的男生正弯腰浇水,左眉角的疤痕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她突然想起昨天陆远借她的《拜伦诗选》,书脊上有道相同走向的折痕,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苏晴没接电话,而是走到落地窗前。她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指尖抵着玻璃划出一道水痕,沿着窗棂蜿蜒,像条没尽头的路。“顾辰以前说,向日葵是最笨拙的花。”她声音混着窗外的风声,腕骨处的浅褐色烫疤贴着玻璃,映出模糊的倒影,“白天追着太阳跑,晚上还要偷偷转回来,像在跟自己较劲。”林浅想起上周食堂,苏晴说起顾辰家咖啡店失火时,也是这样盯着拿铁上的奶泡,把勺子转得哗啦响,那声音跟现在窗外的风声一样,让人心里发堵。
手机再次震动,短信显示“周末回家,你妈妈准备了鳗鱼饭”,发件人“顾辰”。苏晴迅速锁屏,指腹在屏幕上摩挲三下——这是林浅在图书馆观察到的习惯,每次苏晴算错公益活动预算时,也会重复这个机械动作,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父亲的电话,不接吗?”林浅轻声问。苏晴转身,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下个月要带我去见画廊老板,说我的画‘太学生气’,需要‘商业改良’。”她踢了踢脚下的废画布,上面的向日葵被涂满黑色,刮刀划过的痕迹像道狰狞的疤,“可我连自己想画什么都没搞清楚,改什么?改得像流水线生产的装饰画吗?就跟菜市场里卖的那些千篇一律的白菜似的,看着整齐,却没了自己的味道。”
帆布包里的退稿信硌着林浅的腰。昨晚母亲的电话还在耳边:“写作能当饭吃吗?你看看楼上的陈姐姐……”她摸了摸信封上“题材不符”的红戳,突然指着画布上那朵朝左的向日葵:“你画的这些花,是不是像我们自己?”花瓣边缘有被刮刀狠刮的痕迹,露出底下的画布纹路,“想追光,又怕被灼伤,所以故意把自己弄得残缺不全,这样就不用面对别人说‘你不够好’?”这话一出口,苏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微光,那眼神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种子,突然有了生机。
苏晴没接话,记忆却涌回十二岁那年,她在顾辰家车库画第一幅向日葵,父亲当场撕成碎片,说“连透视都错,也配叫艺术”。后来顾辰帮她把碎片粘成拼图,用金色胶带贴在裂痕处,说:“碎掉的太阳,也是太阳啊。”此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骨的烫疤——那是救火时留下的,和顾辰家咖啡店的火灾同一天,至今想起来,手腕上仿佛还留着灼痛。
手机第三次震动,视频通话接通。苏晴盯着屏幕上父亲严肃的脸,突然抓起林浅的手,把画架转向窗户:“帮我个忙!”她压低声音,指尖在林浅手腕上掐出红印,“就说我在准备美院教授的私人课,没时间接电话!”没等林浅点头,她已接通视频,甜美的笑容瞬间挂上嘴角,身体挡住画布上的向日葵:“爸,我正在改您说的构图呢,浅浅在帮我做笔记对吧?”她扭头望向林浅,眼神里全是哀求,像只被追急的鹿,让林浅想起小时候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的慌张。
视频挂断后,苏晴瘫坐在画凳上,皮筋扯下,栗色长发散落肩头,遮住半边脸。“从小到大,他给我报了十七个绘画班,每幅画都要按他的标准来。”她抓起调色刀,在画布上狠狠刮掉一朵向日葵的花瓣,刀刃划过画布的声音像指甲刮过黑板,“顾辰说,我的画里没有‘苏晴’,只有‘苏教授的女儿’。”林浅这才注意到她眼底的红血丝,想起昨晚在图书馆,苏晴趴在桌上写策划案,笔记本边缘画满流泪的向日葵,每朵花盘中心都有个模糊的人脸——现在看,那轮廓竟和顾辰的疤痕一模一样,原来有些心事,早就藏在画里了。
“我其实很羡慕你。”林浅忽然说,掏出帆布包里的退稿信,红戳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至少你知道自己想反抗什么,而我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她指着信上的落款日期,三天前,正是她们讨论在向日葵花田旁建公益画室的那天,“我妈说,写小说是‘不务正业’,可我不敢告诉她,我已经偷偷写了三年校园公益的剧本,每次投稿都像把自己的肋骨拆下来当笔。”那感觉,就像拿着自己的心血去撞墙,明明疼得要命,却还舍不得放下。
苏晴接过退稿信,指尖划过“题材不符”四个字,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涩:“原来我们都在画没脸的向日葵。”窗外传来雷声,乌云遮住太阳,画室瞬间暗下来。她突然站起来,打开所有的灯,白炽灯管把空间照得雪亮,像个透明的玻璃罐。“我们做个约定吧!”她从抽屉里翻出两支新画笔,塞给林浅一支,笔尖的塑料套还没拆,“你用文字写向日葵的故事,我用颜料画下来,不管别人怎么说,就按自己的方式来!”她在画布空白处画下两个牵手的小人,线条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孩子,旁边写着“2025.5.12 浅晴向日葵计划”——今天,是她们认识的第七天,像颗种子,在这画室里悄悄埋下。
林浅的手机在此时震动,是陆远发来的消息:“听说你在艺术学院,需要我来接你吗?”屏幕上的备注“陆远学长”让她想起昨天在图书馆,陆远帮她捡起掉落的钢笔时,指尖触到她手腕的温度,比画室的灯光还暖。苏晴凑过来,看到备注名时挑眉笑了:“原来你也有秘密啊。”她忽然指着窗外,花田边的男生正收起喷壶,米色风衣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左眉角的疤痕——和苏晴画的向日葵花盘中心的轮廓分毫不差,仿佛命运在她们之间系了根看不见的线。
苏晴的手指骤然收紧,画笔在画布上划出一道歪斜的金线。“他上周说要忙实习,怎么会……”话没说完,顾辰已经走进画室,手里捧着个牛皮纸袋,风衣下摆还沾着泥点,显然刚从花田过来。“给你带了鳗鱼饭,阿姨说你最爱吃。”他抬头看见林浅,笑容突然凝固,疤痕在灯光下泛着青白,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让人心生怜惜。
苏晴接过纸袋,闻到熟悉的酱油香,却想起三个月前在医院走廊,顾辰对她说“我爸破产了,以后别来找我”时,语气像块冻硬的面包。此刻他的手还悬在半空,像以前那样想帮她捋顺刘海,却在触到她发丝前猛地收回,仿佛中间隔着道无形的墙。三人沉默间,画架上的向日葵在灯光下投出巨大阴影,未完成的花盘中心,两个牵手的小人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阴影吞噬。
暴雨在窗外倾泻,苏晴忽然把鳗鱼饭推给顾辰:“你吃吧,我和浅浅要讨论公益项目。”顾辰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最终放下纸袋,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颜料桶,钴蓝色颜料在地面蜿蜒,像条流泪的河流。林浅想开口安慰,苏晴却已经打开笔记本,指尖划过“向日葵计划”四个字:“明天去踩点公益画室吧?我想在向日葵花田旁边搭个画架,让孩子们画自己心中的太阳。”她的声音轻得像画纸摩擦,“就算是笨拙的花,也该有自己的方向吧?”那声音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像向日葵在暴雨里倔强地昂着头。
深夜离开画室时,林浅回头看见苏晴正在补画那朵被刮掉花瓣的向日葵。她没有修复破损的边缘,反而用金色颜料在伤口处画了道光芒——就像顾辰车库墙上的碎拼图,裂痕处贴着金色胶带,让伤口变成了独特的风景。手机震动,陆远的消息再次弹出:“下雨了,注意安全。”而苏晴的微信发来一张照片:未完成的画布上,两个小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朝着不同的向日葵花盘伸出手,其中一个小人脚边,有个模糊的黑块,像没画完的伤疤,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未说完的故事。
窗外,新生的向日葵在雨中摇晃,花盘始终朝着云层后太阳的方向。苏晴的调色刀还插在颜料堆里,刀柄上留着她用力过猛的指痕,像朵倔强的花苞。林浅摸着帆布包里的退稿信,突然觉得那些红戳没那么刺眼了——至少现在,她和苏晴的向日葵,终于开始朝着自己认定的光生长,哪怕这光还躲在乌云后面,哪怕生长的过程充满裂痕,但每道裂痕里,都藏着即将绽放的勇气,就像苏晴画的那道金色光芒,终会照亮她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