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周六,云城大学体育馆内喧声此起彼伏。废旧布料改制的星星灯从天花板垂落,金属链条碰撞声混着人群的交谈声,在头顶织成朦胧的光网。中央展架被漆成向日葵的明黄色,苏晴设计的展架角落贴着张照片:未完成的画布上,十几片花瓣朝着不同方向生长,像被风吹乱的光,边缘还留着她用刮刀狠刮的毛糙痕迹——那是上周在画室,她第三次推翻构图时留下的印记,刮刀划过画布的声响至今还在耳际,像极了父亲撕碎她第一幅油画时的撕裂声。
林浅在“文字疗愈角”低头写书签,牛皮纸边缘毛糙,蹭得中指关节泛出浅红。面前的队伍拐了两道弯,每个接过书签的人都会念出声:“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终会在时光里长出翅膀”。她抬头时撞见苏晴在对面展台调色,白色卫衣袖口蹭满橙色颜料——和她画向日葵时惯用的色调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混着未洗净的钴蓝,像团揉烂的夕阳,又像她们上周在公益基地被雨水打湿的海报,颜料晕染间藏着没说完的心事。
顾辰抱着纸箱进来时,林浅正往书签堆里夹新写好的“向阳而生”。他把纸箱往桌上一放,箱角撞出的旧相册滑到桌面边缘,封面磨损的《追风筝的人》图案露出来。林浅指尖刚触到相册边缘的磨损,像摸到时光的茧,整个人突然僵住——封面上的褶皱纹路,和记忆中十二岁那年暴雨夜继父塞进她手里的那本,分毫不差。那年继父的白衬衫还带着雨水的潮气,他蹲在她面前,指尖划过书脊说:“小浅,文字能接住所有眼泪。”
她翻开相册的动作带着不自知的颤抖,第一张照片就让呼吸骤停:十二岁的自己穿着蓝白校服,站在“云城旧书斋”门前,身旁穿同款校服的男孩举着《追风筝的人》,嘴角扬起的弧度,和上周在图书馆看见的陆远如出一辙。照片背面的蓝笔字迹洇着水痕:“2015年夏,阿远哥送我第一本书”。十年前的雷声突然在耳边炸响,母亲摔碎瓷碗的声音混着雨水拍窗声涌来:“写这些酸文能当饭吃?你继父就是为了给你买什么初版书才……”林浅猛地合上相册,指尖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体育馆里的塑胶味在舌尖漫开,再抬头时,展架上的向日葵仿佛都在旋转,她抓起照片塞进帆布包,转身时撞得展架歪倒,木牌“咣当”砸在地上,惊起旁边志愿者的一声轻呼,也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苏晴听见声响抬头,只看见林浅的帆布包带子在侧门晃了晃。地上散落着她熟悉的牛皮纸书签,其中一张墨迹晕成一团,像是笔刚落下就被拽走——就像三个月前林浅在画室看见她父亲寄来的央美报考资料时,突然折断的画笔,笔尖的钴蓝溅在围裙上,至今洗不净。“看见林浅去哪了吗?”苏晴抓住顾辰的手腕,触到他袖口下硬邦邦的纱布,那是上周在便利店搬货时被铁架刮的,可他昨天在电话里却说“和朋友打球撞的”,语气轻快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顾辰抽手的动作比平时快了半拍,眼神掠过她卫衣上的颜料渍:“我又不是她影子。”语气里的冷意让苏晴一愣——这是自从他父亲公司破产后,第一次用这种腔调跟她说话,像把生锈的刀,划破了十几年的默契。
体育馆外的梧桐树正在落叶,苏晴在台阶角落捡到那串银色手链。链扣处的磨损痕迹她再熟悉不过:去年冬天林浅在图书馆写小说,冻得手抖把咖啡泼在键盘上,抢救时手链勾住了电源线,她蹲在地上帮她解了十分钟,指尖被金属磨得发红。她忽然想起林浅说过“旧书区八楼的木椅,坐垫是整个图书馆最软的”,于是攥着手链往图书馆跑,路过公告栏时,陆远的“文学创作工坊”海报右下角,红笔圈住的“《追风筝的人》爱好者优先”格外刺眼,红笔边缘还有未干的蹭痕,像是匆忙间画上去的,或许是某天深夜,他带着满身松节油味贴海报时留下的。
八楼旧书区的灯还是那么昏黄,书架间飘着陈年纸页的霉味,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林浅蜷缩在靠窗的木椅上,膝盖几乎抵到下巴,手里的照片被捏出细密的褶皱。苏晴走近时,听见她喉咙里逸出半声压抑的哽咽,像只被踩住翅膀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那年暴雨的水痕。“这是……陆远学长?”苏晴蹲下来,指尖掠过照片上男孩的左眼——那里有颗浅褐色的痣,藏在陆远平时戴的圆框眼镜后面,她曾在画室见过他摘眼镜擦汗,痣在阳光下像粒碎金。林浅点头的动作带着痉挛,声音哑得像砂纸:“他是我继父的儿子。十二岁那年,他每周六都会带我去旧书斋,说文字能让人从泥沼里爬出来……”她突然咬住嘴唇,指腹用力蹭过照片上男孩的手腕——那里本该有道烫伤疤痕,是继父煮奶茶时溅到的,可照片里却干干净净,就像继父临终前,病房里那盏没拧亮的灯,总在回避某个真相。
苏晴想起半个月前在食堂,陆远给林浅递芋圆奶茶时,指尖在她手背上停了三秒。当时她以为是学长对学妹的照顾,此刻却看见林浅手腕内侧的红痕——和照片里男孩消失的疤痕位置完全重合,像道时光的镜像。“上周我听见他和导师说,”林浅突然凑近,声音低得像怕惊醒回忆,“‘不能让她知道当年的车祸……’”话没说完,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阳光穿过百叶窗,在照片上投下横横竖竖的阴影,男孩的笑容被切成碎片,像极了继父葬礼那天,被雨水打落的向日葵花瓣。苏晴注意到林浅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照片边缘,那里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缺角——和陆远办公桌上那本《追风筝的人》初版书的破损处,严丝合缝,像块永远拼不完整的拼图。
志愿者的脚步声打破沉默。“苏晴学姐!义卖收入还差三百块,救助站说今天必须交押金!”男生气喘吁吁,胸前的工作牌晃得人眼花,脖子上还挂着她们发的向日葵徽章。苏晴刚要开口,林浅突然站起来,照片边角在掌心硌出红印:“不能找文创店赞助。”“为什么?”苏晴转身时,看见林浅眼里有少见的火光,像她们在画室第一次吵架时,她眼里的倔强。“他们会要求把向日葵换成卡通logo,”林浅捏紧照片,指节泛白,“就像我妈让我考教资,说写作是不务正业——”她突然顿住,视线落在苏晴卫衣上的颜料渍,“就像你爸让你考央美,不准你画那些‘没市场’的向日葵。”
空气突然安静。苏晴想起上个月在画室,父亲摔碎她刚完成的向日葵系列画作时说的话:“艺术不是自我感动,是要卖得出去的。”此刻展架上未完成的向日葵,花瓣边缘还留着她偷偷模仿父亲的金色勾边——和眼前林浅书签上的“向阳而生”,像两枚背道而驰的印章,一枚刻着现实,一枚刻着梦想。顾辰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时,带着刻意的冷淡:“钱不够?我这儿有。”他甩着手里的钞票,手腕的纱布渗着血丝——苏晴知道那是在便利店搬货时被铁架刮的,可他昨天在电话里却说“和朋友打球撞的”,就像她知道他书包夹层藏着父亲的诊断书,却假装没看见。“不需要。”苏晴的拒绝脱口而出,却看见顾辰的喉结剧烈滚动,像在咽下所有没说的苦,“你当然不需要,”他冷笑一声,钞票拍在旧书桌上发出脆响,“你只需要关心别人的秘密,比如林浅和陆远的过去,比如我家破产时你连画室都不让我进——”“够了!”苏晴转身就走,图书馆的铁门在身后“咣当”关上,震落了门框上的积灰,也震碎了那句没说出口的“我怕你看见我哭”。她没看见顾辰弯腰捡起那张被撞落的书签,上面“时光会记得你的倔强”几个字,被他指尖揉得模糊,像揉碎了自己的自尊。
回到体育馆时,义卖现场已经开始收摊。陆远正在“文字疗愈角”整理剩余的书签,钢笔在牛皮纸上落下的字迹,和照片背面的留言一模一样,连笔尾的颤音都像。苏晴盯着他手腕内侧的红痕,突然开口:“林浅今天在旧书区,看到了2015年的照片。”陆远的笔尖在“为你,千千万万遍”下面划出歪斜的线,镜片上瞬间蒙了层雾气,像那年暴雨天,他站在旧书斋门口,镜片被雨水打湿的模样。“有些事,”他停顿两秒,把书签按进抽屉,“留在时光里比较好。”抽屉关上时,露出半截红色绳结——和林浅帆布包上的挂饰,是同一款式,那是他们三人在夜市买的,顾辰的早丢了,只剩他们俩还戴着。
傍晚的体育馆渐渐空了。林浅把照片夹进那本破旧的《追风筝的人》,塞进陆远的书包。她看见他翻书时手指在“哈桑的微笑”那页停顿,指腹轻轻抚过泛黄的纸页——那里有行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字:“阿浅,叔叔的车祸是为了帮你抢初版书”,字迹被泪水洇过,像继父临终前,在她掌心写的“别怕”。苏晴在收拾展架时,发现未完成的向日葵画布角落多了行小字,金色丙烯在暮色里闪着微光:“2015年冬,阿浅在旧书斋哭湿了我的校服”。笔迹是陆远的,和她父亲画册上的签名一样工整,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颤抖,像那年冬夜,他在电话里哭着说“对不起”时的声音。
夜雾漫进操场时,林浅和苏晴坐在看台上分喝一罐热奶茶。远处传来篮球砸地的“砰砰”声,不知道是不是顾辰在发泄,每一声都像砸在她们未说的秘密上。苏晴望着天上被云遮住的星星,突然说:“我画的向日葵花瓣方向不一样,因为每朵花的太阳不一样。”林浅转头,看见她卫衣袖口的橙色颜料蹭到了自己的衣袖上,像朵开错季节的花。远处图书馆顶楼的灯光亮起,一个人影在窗前停顿,接着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是陆远在贴那张泛黄的照片,日记本上的字迹被台灯拉长:“对不起,当年没告诉你,叔叔临终前说,让你继续写下去,像向日葵永远朝着光。”
风掀起看台上的落叶,苏晴突然指着远处:“你看,义卖展架上的向日葵,在夜色里也没低头。”林浅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却没注意到苏晴悄悄把画布角落的小字用颜料盖住——那里本该是顾辰的名字,现在却变成了模糊的金色光斑,像把秘密埋进了时光的土壤。
体育馆的灯彻底熄灭时,顾辰蹲在“文字疗愈角”捡拾遗落的书签。最后一张上写着“有些秘密,是时光给的礼物”,他捏着书签站起来,看见远处两个身影互相靠着走向宿舍,苏晴的卫衣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向日葵的内搭——和他破产前送她的那件,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那年夏天,三人在向日葵田露营,苏晴把向日葵花瓣粘在他的风筝上,说“这样风筝就能带着阳光飞”。此刻,书签上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朵不会凋谢的花,他突然明白,有些秘密,不是用来揭开的,是用来让时光生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