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风带着初寒钻进创作室,落地窗外的银杏正把叶子染成金箔色,一片一片往艺术学院的红屋顶上飘。叶片掠过玻璃时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轻轻翻动一本写满秋意的相册。林浅坐在木质书桌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笔记本边缘,那里藏着手机相册里那张偷拍的照片——半张信纸的边角,"对不起"三个字被水痕泡得模糊,落款是陆远的名字。她手腕上的留置针贴痕还泛着淡红,浅灰色针织衫的袖口被她搓得起球,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在台灯暖光下像片薄得透光的纸。
苏晴的炭笔在素描本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第无数次划破画纸时,她盯着露出的下一页废稿突然笑了。那些被揉皱的向日葵花芯里,隐约能看出人脸的轮廓,睫毛下垂的弧度像极了顾辰在便利店看见她时的模样——那天他正把过期饭团往垃圾桶里塞,听见她的脚步声,手忙脚乱地往裤兜里藏,烫得直吸气。卫衣袖口的明黄色丙烯蹭到了共同创作笔记的封面,那是她熬夜手绘的向日葵花田,此刻正被林浅的拇指反复碾过,留下几道淡淡的印子,像时光在纸页上踩出的浅痕。
"你那天递手帕时,手腕上的碎钻手链把阳光都切成小块了。"林浅翻开笔记第一页,监控截图里两个侧影挨得很近,苏晴写的小字"像只被雨淋湿的麻雀"被她用红笔圈了圈,"后来每次在图书馆看见你,我都不敢抬头,怕阳光晃得眼睛疼。"她忽然想起初次相遇时,苏晴发尾沾着的钴蓝色颜料,在阳光里像撒了把碎星星,而自己躲在《追风筝的人》后面,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生怕惊扰了这个带着阳光气息的姑娘。
苏晴的笔尖猛地戳进纸里,木屑扎进指缝也没反应:"那是我爸送的成年礼物,说什么‘未来女画家必须学会包装自己’。"她从素描本里扯出全家福,西装革履的父亲搂着化着精致妆容的母亲,中间的少女面孔被炭笔涂得漆黑,边缘还留着指甲掐过的痕迹,"他每周都会检查我的画稿,说‘这种风格卖不上价’,上周居然让我去学商业插画,说‘至少能给奶茶店画包装’。"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在画室撕毁她第一幅油画的场景,画纸撕裂的声音比冬天的北风还刺耳,而母亲只是轻声说"你爸是为你好",那时她躲在被窝里哭,把眼泪蹭在印着向日葵的枕头上。
林浅的红笔在稿纸上顿出个墨点。她想起那次在画室,苏晴盯着未完成的向日葵突然停笔,说"觉得未来像团模糊的颜料"时,自己正埋头改小说初稿,压根没注意到对方藏在画架后的全家福。此刻看着苏晴指甲缝里的炭黑,突然发现她们都习惯把真实的伤口藏在颜料和文字背后——就像自己总把退稿信折成纸飞机,扔进图书馆的垃圾桶,看它们在半空划出短暂的弧线,像极了梦想破碎时的轨迹。
手机在掌心发烫,陆远办公室的场景又清晰起来:他突然打翻水杯,水渍在地板上蜿蜒,像极了那年暴雨里的车轮印。"他妹妹小雨是我初中同桌,"林浅把照片推过去,信纸上"车祸""对不起"的字样被炭笔划出深痕,"初三开学第一天,她听见我跟同桌说买不起新钢笔,放学就跑开了。等我发现时,她在路口被闯红灯的货车撞倒,手里还攥着没拆封的钢笔。"说到这里,她喉咙突然发紧,仿佛又看见小雨倒在血泊里,校服上的向日葵刺绣被染红,那是她亲手给小雨绣的,说"戴上这个,就像带着小太阳"。
苏晴的呼吸突然变重,炭笔在"小雨"两个字上划出破洞:"所以他每次给你改稿,目光都会在你手腕停留三秒——是不是在找当年溅到的血迹?"她突然抓住林浅的手,翻过来时掌心的月牙形掐痕在灯光下泛着粉白,"上次在医院,护士说你的静脉都青了,是不是趁我去买粥时偷偷拔过留置针?"想起林浅在病房里苍白的脸,她心里一阵抽痛,那时她刚画完一幅向日葵,想拿给林浅看,却看见她正咬着嘴唇拔针,床单上洇开小小的血渍,像朵倔强的小红花。
风掀起桌上的便签纸,那些写满小说片段的纸片里,夹着张皱巴巴的银行催款单。苏晴看着林浅猛地伸手去按,突然笑了,从帆布包最底层掏出自己那张:"顾辰父亲公司的催款单,我在他书包夹层找到的,盖章的位置都没对齐。"她指着催款单上的日期,正是公益活动那天,"他说去外地实习,结果我在便利店看见他穿着工作服擦货架,后颈晒脱了皮。我想买瓶水递给他,他却把我推到货架后,说‘别让同学看见你和打工的人说话’。"那一刻,她看着顾辰发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第一颗糖果塞给她,说"小晴先吃",而现在,他却连瓶水都不肯让她买。
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苏晴快速勾勒出顾辰低头时的轮廓,喉结处的阴影格外沉重:"小时候他总说,等我开画展就包下整个展厅,现在连颜料都要挑最便宜的买。上周我偷偷买了盒进口丙烯,他整整三天没跟我说话,后来在他枕头底下发现医院的缴费单——他爸的精神科会诊费,还是用信用卡透支的。"她想起顾辰父亲住院那天,顾辰蹲在医院走廊里画素描,说"我爸说看见向日葵就觉得有希望",可现在,他自己却像朵被风雨打歪的向日葵,却还在强撑着说"我没事"。
林浅的笔记本里掉出张打印纸,公务员考试的报名通知上,母亲用红笔圈出"综合管理岗",旁边写着"表姐月薪两万还有年终奖"。"她上周把表姐的工资条拍照发我,"林浅的声音突然发闷,"说人家下班后还能去学瑜伽,不像我整天对着电脑写没人看的小说。"想起在公益现场看见母亲公司的名字时,那种从脚底窜上来的冷意,"我怕她哪天突然冲进来说,‘你看,你搞的公益都是我在资助,该懂事了’。"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小浅,你的文字能让人看见光",可现在,这束光却越来越微弱,被现实的风雨吹得摇摇欲坠。
苏晴突然把素描本推过来,最新那页画着病床上的林浅,枕头边的《追风筝的人》连塑封都没拆,床头柜上摆着她送的康复手账本:"你昏迷的37天里,我每天都在画向日葵,数着心电监护仪的数字。"她的手指划过画中向日葵的花茎,那里刻着细小的"LC","后来我才发现,你送我的手账本里,每个日期旁边都画着小太阳——原来你早把我的英文名藏在里面了。"想起那些在病房里的日子,苏晴每天都会在林浅耳边说"今天画了第10朵向日葵",可她不知道,林浅在昏迷中,真的梦见了一片金黄的向日葵花田,每朵花上都写着"苏晴"的名字。
挂钟敲了七下,苏晴的炭笔"当啷"掉在桌上。她盯着林浅手腕上的贴痕,想起庆典那天对方突然晕倒,自己接住她时的重量,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叶子:"我在画展宣布放弃艺术那天,"她的声音发颤,"我爸在后台说,‘顾辰家的债务够买你所有的画,别再装清高’。可我看着台下的顾辰,他穿了件旧衬衫,领口磨得发白,却还在冲我笑——像怕我看出他连门票钱都是借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坚持好像毫无意义,父亲眼中的艺术是昂贵的画布和精致的框架,而她想要的,只是用颜料记录那些温暖的瞬间,比如顾辰的笑,比如林浅的文字。
林浅的指甲掐进掌心,退稿信上的"缺乏市场价值"突然在耳边响起。她抓起苏晴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快得像擂鼓:"我在图书馆哭,不是因为书里的故事,是我写的校园公益小说又被拒了。编辑说,‘现在读者要看的是背叛、决裂,没人在乎两个女生怎么互相撑着走’。"喉咙发紧,"就像我妈说的,写作是吃饱了撑的,不如考个稳定的工作。"她忽然想起陆远说过的话,"文字里的痛感很真实",可现在,这种真实却不被认可,仿佛她的故事,她的情感,都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
苏晴的眼泪砸在创作笔记上,晕开了她们初遇时的监控截图。她突然抱住林浅,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背上突出的骨节,和在医院时一样硌人。两个人的抽泣声混着窗外的喧闹,"顾辰家要破产了"的碎语被风送进来,正撞在苏晴手腕的抓痕上——那是顾辰推她时,无意识留下的指甲印,此刻还泛着淡淡的红。她们就像两株在风雨中相依的向日葵,根须紧紧缠绕,却又各自承受着风雨的击打。
门被轻轻推开条缝,陆远的身影在走廊灯光里晃了晃。他手里的诊断书被捏出深深的褶皱,"轻微抑郁倾向"的字样在暮色中忽明忽暗,下面还贴着张血糖检测报告,低血糖的箭头格外刺眼。与此同时,苏晴的手机在桌上震动,顾辰的消息框里写着"今晚加班",定位却显示在云城精神病院门口,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救护车的鸣笛。那一刻,他们都知道,有些秘密,有些压力,正在暗处悄悄蔓延,而他们,只能在彼此的温暖中寻找力量。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交缠成两株歪斜的向日葵。苏晴摸出铅笔,在创作笔记末页写下:"你怕拖累我,我怕弄丢你,原来我们都在躲着光走。"林浅接过笔,在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光晕里藏着无数小光点——就像她们在图书馆初遇时的眼泪,在画室倾诉时的迷茫,在公益现场寻找时的焦急,这些瞬间连起来,竟成了最温暖的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心底的痛,此刻都在这小小的太阳里,慢慢融化。
窗外的初雪开始零星飘落,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苏晴捡起地上的炭笔,在那朵未完成的向日葵花芯里,轻轻画出顾辰笑时的酒窝——那是小时候他们在巷子里画黑板报,他蹲在地上调色,抬头冲她笑的模样。林浅摸着笔记本里的催款单和诊断书,突然发现所有的秘密,都像这些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张,虽然满是折痕,却依然能写下新的故事。就像她们的友情,虽然经历了风雨,却依然在时光里扎根生长。
共同创作笔记的封面上,苏晴手绘的向日葵花田在暮色中泛着微光。那些她熬夜画下的花瓣,每一片都藏着未说出口的话:关于家庭的压力,关于梦想的挣扎,关于在彼此生命里扎根的温暖。就像此刻,她们抱着对方,听着彼此的心跳,终于明白,最坚固的友情,从来不是互相支撑,而是允许对方看见自己的裂痕,然后一起在裂痕里种出向阳的花。那些曾经以为的孤独,那些不敢言说的脆弱,在彼此的陪伴中,都变得不再可怕。
陆远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诊断书的一角从他掌心滑落,露出背面的字迹:"她总说自己是追风筝的人,却不知道,她早就成了别人的风筝。"苏晴的手机再次震动,顾辰发来张照片,模糊的医院走廊里,父亲的背影坐在长椅上,手里攥着泛黄的素描本——那是苏晴初中时送他的,封面上画着第一朵完整的向日葵。那一刻,她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艺术是孤独的旅程",可现在,她却觉得,艺术不该是孤独的,就像她们的故事,因为有了彼此,才变得更加温暖而有力量。
雪越下越大,创作室的暖气渐渐升温。林浅翻开新的稿纸,笔尖悬在半空,突然听见苏晴轻声说:"其实我画的向日葵,花盘总是朝着你坐的方向。"她抬头,看见对方眼里映着自己的倒影,和窗外渐暗的天色里,那株依然倔强生长的向日葵。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她们早已成为彼此的光,在时光的长河里,互相照亮,互相温暖,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都能一起面对,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