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以后,宋宛有时会想起惹得童嘉仪疑心的那句「清晨太阳再升起,会有下个你」,很想找机会解释一下。但她踌躇着,说嘉仪仿似自己的妈妈应该不算什么称赞——从来女人只有想要进入家庭那一刻,想要被称赞为有母性,当她还享受着外界的宠爱,就是说,当她还年轻的时候,没有女人想有母性的,就有也不想被称赞这个。而且,宋宛也拿不准现在就提起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恰当,那仿佛是太沉重了。她和嘉仪的关系,不是用来承托任何重量的关系。
宋宛自觉最是懂得妈妈,也懂嘉仪。她们最想要的是别人对她们负责任,最恨是自己需要对别人负责任,所以任何沉重的感情、过往、牵绊,对她们而言都是一种负担。萍水情缘,美在轻盈,没人该期待荷萍来陪自己渡海的。
宋宛妈妈就常说最后悔是生了宋宛,不然她自己一个人,随便怎么都能活得比现在好。宋宛是赞同的。如果没有她,妈妈要嫁还是有可能的。
虽然她也知道,妈妈不是没犹豫过要不要打掉她,最后决定生,只是一场看着会赢的牌,结果赌输了。她曾有一次偷听到妈妈对一个男朋友说,「那王八蛋医生说是儿子的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男友笑了,「要儿子还不容易,现在要吗?」
妈妈笑着骂他「你怎么知道就是儿子?你这么厉害?」男友自是已忙得没空说话了。
其实「再生一个」这种话,不过是一种调情,妈妈不会当真,男友不会当真,连宋宛也不会。妈妈早就做绝育了,因为「见过鬼还不怕黑嚒?」笑着对小宋宛说的,小宋宛也跟着她笑。
“你今天好像特别累,”蒋天艾在宋宛身上,已经退出来了。宋宛很确定自己给了反应,但可能还是走神了,抬臂抱着蒋天艾,表达一种补偿式的依恋,但嘴巴缝着,不知可以解释什么。
蒋天艾一如既往地温柔笑笑,摸摸她头,“你洗澡吗?”
宋宛起身拿了衣服,小瓶避孕药被衣服卷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其实蒋天艾知道她吃药,宋宛也知道他知道,但没必要戳穿。想来他也不在意,爸爸都说了,以后孩子要姓宋。
宋宛进浴室前,折回床头给蒋天艾掖掖被子。蒋天艾眼睛却刚好闭了起来,没看见她带着抱歉的献殷勤。宋宛忽然有点疑心,也许蒋天艾今天是自己累,过程中怀疑宋宛察觉了,所以先下手为强,说是她累。今天是周末,他怕累起来没理由?
有时童嘉仪也这样,自己忙狠了,三五天不找宋宛,一见面的时候首先丢过来一句含嗔带怨的「哟,大忙人来了~」又贴过来抱她,仰起头天真地问「想不想我?」宋宛无论答想或不想,她都拿一个灿烂的笑托住。她坚持继续开心着,宋宛就不可能坚持不开心。
童嘉仪用熟用惯的伎俩,蒋天艾也用,难免给宋宛一种东施效颦之感。
洗澡室里的热水迟迟不来,水流拧着拧着撞在地上的声音很单调,白白流到沟渠里。谁叫它不热。隔了一会儿,水热了,宋宛站到花洒下,水流一下活了,借着宋宛的身体噼里啪啦,带着每秒不同的脾气打在墙上地上。没有人接住的水是不配有脾气的。
宋宛洗完澡,洗澡室门拉开,一股薄雾涌进房间里。蒋天艾在床上闭着眼,看起来是睡着了,洗澡室的门又悄声关上。过了一会儿,蒋天艾听见门里传来克制的轻轻喘息声。
他睁开眼,看见窗户下那张藤编的单人椅,上面搭着件针织披毯,一张胡桃木小圆桌,上面放着宋宛新近爱看的《良友》。她从前很害羞看自己发布的文章,现在竟还会在报刊上对自己的文章圈圈点点。蒋天艾一次瞥了眼,宋宛立刻盖了起来,然后摆出个害羞的样子,轻声说,「不要看人家的东西。」
就连“人家”这样的口头禅,也是新近学的。
蒋天艾有一种说不清的优越感,宋宛应付着两边,还需要自己解决。她的冒险也冒得太不值当了。
有时他也会想象一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概是在夜校认识的朋友吧?宋宛和密斯张一起去念成人大学,全女班,读设计的。每周三次,晚饭后出门,半夜才回来。她让蒋天艾送她去学校,接就不必了,因为有时还会和同学去吃夜宵,不愿蒋天艾等。
兰姨说宋宛白昼也天天出门,和女同学去喝咖啡。又有同僚提起,看见宋宛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一起逛街,姿态亲密。
蒋天艾轻描淡写地在查士丁面前提起女校,查士丁笑说密斯张白交钱,一天打鱼三天晒网,不像宋宛那么勤奋。蒋天艾便笑笑转了话题,没再深究。
看来成人大学是真的,也真是女的。
宋宛固定地夜归,也方便了蒋天艾固定地夜归,不全是坏事。他不向她打探,倒是她自己会偶尔抖一些同学间的趣事。大概发挥她的写作头脑添油加醋了,蒋天艾听着也不禁觉得挺可爱,叫她「你写下来啊,别浪费这素材。」宋宛一顿,又是一个害羞的表情,「说说就算了,写不好的。」其实都是她曾经写过的旧小说里的情节。
很多连宋宛自己都忘了,都是童嘉仪翻遍旧报刊,一篇篇找出来的。她就喜欢在宋宛面前举着旧报搞朗诵大会,一边念一边拿着支眉笔或画笔随手一勾,「这句特别好!」宋宛斜躺在她的沙发上,手撑着脸,挤得眼睛圆圆,嘴嘟嘟,仿佛又变回了少女,「谢谢童老师~」
童嘉仪趴到她身上,满身骨头磕得宋宛哎哟一声。童嘉仪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这是真事啊,还是你想的?」宋宛抱紧童嘉仪,觉得她连这些都信是真的,简直傻的可爱。
洗澡室里的喘息声仍在断断续续,宋宛自己弄,倒比跟蒋天艾在一起更久些。蒋天艾在被子下重新闭上眼睛,想到另一个人。
窗外远远地传来两声叫卖,小铜铃哑哑的,一声声丁零、丁零,总也摇不响。于是弥补似的,那小贩的声音捏得特别尖细,高高地喊一句“糖粥糯米糕酒酿诶丸子咯~”全糊在一起,也听不清哪个是哪个。
但总归是把门里门外,两道压抑的轻喘声给掩盖过去了。
***
童嘉仪住在瑞金二路一栋法式老公寓的二楼,一室一厅,比宋宛家小得多,也旧得多。但偏宋宛很喜欢这里的空气,车声人声,自行车的叮铃声,忽然飘过的烤饼香气,大概这就是编辑说的“真实”吧。
童嘉仪的房间伸出去一个半圆弧雕花铁栏小阳台,人家的阳台晾满了衣服裤衩,她的旗袍金贵,件件都得拿出去店里洗,阳台上只晾了几条蚕丝手帕子——樱花粉的、湖水绿的、远山青的、雾烟白的……
宋宛惬意地躺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手帕子矜持地飘着,仿佛是好几个嘉仪同时在软软地甩着手。
客厅和房间之间有一道穹门,和乳白的墙一个颜色,隐约地显在那,像个消失了的虹,只在天上留下一道水影。童嘉仪拖着丝绸睡衣从彩虹这端走到那端,边走边哼歌,紫砂色木地板随着她的步子咿呀作响,每一下咿呀都碾在节奏上。珍珠白睡衣从这端转到那端,歌声越飘越小,消失在彩虹的尽头。
有一首很老的英文歌,宋宛只记得几句,「彩虹之上,天色蔚蓝,那些你勇敢追逐过的梦,终将成真。」
总是在童嘉仪的公寓里,宋宛会想起这首歌,只有这么短短几句,在她脑海里兜兜转转地播不停,像张留声机片子。偶尔两声木地板咿呀响,好像是片子旧了,带着察察的针刮声。
小公寓有个独立的卫浴间,只很窄的一个转身的地方。两个人抢先,童嘉仪一扭身闪了进去,笑着把宋宛推在外面,砰地关上门,一小截衣角夹在门缝里,拉一下,调皮地缩进去了。
宋宛坐回床上踢着脚,双手撑在身后,仰头夹着后颈去望天花板,哼一首不知存不存在的歌。洗澡水声传来,哗哗、哗哗,夹杂一两声清脆的嗒嗒。水声也像嘉仪的身体唱出的一首稚气的儿歌。宋宛望着天花板笑,自娱自乐地跟那水声应和。
浴室的镜橱里放着童嘉仪的玫瑰雪花膏、香粉、娇兰香水、桂花头油,还放了个淡紫水晶杯,插一管李士德宁牙膏,还有两支牙刷。紫的是童嘉仪的,嫩粉红的是宋宛的——童嘉仪翻出来,说只有这一支新的,带着促狭的笑。其实宋宛不可能在这里过夜,但童嘉仪教她要刷牙,路上吃点零食再回家,不然童嘉仪的唇膏可能蹭在宋宛牙齿上,色号不对。蒋先生若是细心些,一准发现。
童嘉仪在这方面越是纯熟大方,宋宛越是不便把醋吃到明面上。
宋宛知道她这里有别人来,肯定有的,其他人难道不会好奇她那支牙刷?还是因为是粉红的,就没关系了?一次洗澡时,宋宛扭开花洒让水空自冲着,自己蹲在角落的柜子前,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遍,没看见其他牙刷。新的旧的都没有。
会不会是嘉仪家里根本没有多的牙刷,她是特意为了宋宛买的。玩笑式地买一支粉红的,带回来假装是用剩的一支?本来嘛,她就一个人,家里怎么会多备牙刷。
水在宋宛身后哗哗地刷着瓷砖墙,浴室开始氤氲着团团的水雾,水热了。宋宛把身上的睡衣脱下来,裸着肩膀站在白雾模糊的镜子前,问镜里的人,「你信吗?嘉仪为你特意添了日用品,好像要跟你过日子一样。」
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不信就白白的不高兴些,信了就以后跌得更伤些…但若始终要伤,其实也不可能更伤了。那便信吧!宋宛对着镜子耸耸肩,踏进去洗澡。她们刚在一起过,宋宛下身还黏腻着,温热的水流过,全身都很高兴。
宋宛在童嘉仪这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很高兴的。就算有少数的例外,也称不上是难过,顶多是有点神经过敏。
比如,客厅那台电话机。
童嘉仪是有电话必接,而每次接电话,虽然是惯性地压低声音,眼睛却要盯着宋宛,脸上挂一个表演式的心虚表情,面上是怕宋宛吃醋,实际是怕宋宛错过了这吃醋的机会。
宋宛知道童嘉仪有一个最著名的钟少爷,童嘉仪接起电话,时而叫她钟少,时而叫他兴同,时而叫他朱利安,更有几次挂上电话,对宋宛带笑地撇一撇嘴,表示这个人宋宛不认识,但只是个不重要的新人。一个人掰开成十万个在宋宛面前轮番炫耀。
然后轮到宋宛开始吃醋,但她不用表演。她深知能拿到童嘉仪公寓电话的男人,就算不是入幕之宾,也至少是嘉仪认真筛选过的男友候选人。
她也知道,嘉仪的男友不止一个,嘉仪不过是挑一个最显眼的,把宋宛的醋意一网全收了。这是她批准的宋宛吃醋的时刻,别的时候若还要吃,就算宋宛小气了。
有一次童嘉仪接了个电话,懒散地拿起话筒,听到对方的声音后立刻直起腰,微微侧头,拿余光往宋宛的方向撇了眼,压低声音说话,「没做什么呀」「今天有点事」「对不起」「嗯」「好」「那到時候见」,回应尽量简短,不露任何对方的信息,也不朝宋宛挤眉弄眼地炫耀了。
宋宛趴在餐桌上心无旁骛地埋头写稿子,画下一排不知何意的圈和线。
童嘉仪放下电话,故意拖着步子走回房间,但移动得很快。她刚经过宋宛,宋宛语气故作轻松道,「你不是什么日军奸细吧?神秘兮兮的。」表明她知道这次的人不一样。
宋宛说完了才扭过身去,脸上努力笑着,手肘折起压在椅背上,拉扯得胸前的薄绸衣料皱起一条条紧张的横纹。
童嘉仪反应很快,立刻佯装生气,嘟嘴傲娇道,「是啊,抓我呀~」说着进房里去了,又从房里出来,披着衣服问,「我下楼叫老妈子买点东西,你要什么吗?」人已经走到了玄关,拿起了零钱包。
童嘉仪下去后很快又上来,说叫老妈子给买午饭。她们通常是买小吃,不会正儿八经地开桌吃饭。嘉仪是在留客吗?怕宋宛一生气,说要回家吃饭?她这样兴头地点一桌饭来,宋宛自然不好走了。
宋宛转身去五橱玻璃柜里拿两副碗筷。童嘉仪快乐了,“哪有这么快,刚刚才叫的,想跑死老妈子呀?”
“我饿了~”宋宛咬着筷子倒她身上。童嘉仪抱着她,“我点法国菜哦,等一下陪我去塞纳河边吃,好不好?”
宋宛躺在她怀里笑,“好,那你带带我,我不会说法文。”
童嘉仪摸了颗奶糖拆了,塞她嘴里,低头补上一吻,“乖,你等一等。”
于是宋宛便乖了,假装不饿了,也假装忘了刚才那通电话的事。
童嘉仪公寓唯一算的上缺点的地方,是没有厨房。幸而是在上海,总饿不着的,附近不但有法国菜,还有老字号的茶楼、西餐馆,也不乏推着板车的小吃。某天楼下一个叫卖的经过,宋宛埋头写着字,还没听清叫的是什么,童嘉仪咻地弹起来,挂着身睡袍就跑到外面小阳台,身子折在栏杆上叫,“阿姨~我要两碗!”说着放了栏杆旁挂着的藤篮下去,里面常备着两个碗,又叫宋宛拿钱。宋宛也不知她要买什么,把自己整个小提包拿了出去给她。
楼下阿姨把篮子勾住,往上喊了声“要醋吗?”童嘉仪低头翻着宋宛的钱夹,头也没抬,“你吃醋的吗?”
宋宛双手在下托着手提包,别掉楼下去,“吃得可凶了。”
童嘉仪笑着拿起包包打她,扭头喊,“一碗多多搭,一碗不要。”
阿姨笑道,“哎哟,侬两个搓匀脱就好啦!”(你两个平均点就好了。)
宋宛惊奇道,“你怎么上海话都说得?”
童嘉仪也惊奇,“你今天才知道我聪明?”
吊篮拉上来了,两个大碗装得满满的。童嘉仪把手伸到房间窗子里,在梳妆台的花瓶上随手抽了支玫瑰,绑了钱扔下去,“谢谢阿姨~”
“哎哟给多啦,怎么找你!”
“不用找,玫瑰给你戴衣服上!”
楼下阿姨千恩万谢走了。宋宛整个篮子拿进屋里,笑叹道,“连阿姨都不放过。”
童嘉仪关着阳台门,“人家阿姨手巧啊~”
“什么意思?说我手不巧呢?”
“跟你舌头比,算很不错了。”
宋宛撑不住笑了,放下篮子转身去紧紧搂了她一下,“说什么呢你,嗯?现在试试?不能由你这么污蔑我的。”
手提包抛在床上,两个人笑着打着倒下去了,童嘉仪的腿在宋宛腿间踢来踢去,“快起来,碗仔翅不能等的!”
“快说,我舌头怎么不好了,说不出来不吃那个吃别的!”
童嘉仪哈哈打她,“说你大作家!手写的比嘴说的更好,这也有错?”
宋宛翻着眼睛想了想,“倒是没错,但我还是想吃别的。”头低下去,窝在自己想窝的地方。
从来没有童嘉仪挣不开的,只有她假装挣不开的。童嘉仪嘴上一堵宋宛,身子扭着一抽,整个人出来了,泥鳅似地滑了下床,笑着跑出去,“快来吃!”
客厅的餐桌是张深褐色的橡木小圆桌,只有两张椅子,证明童嘉仪家里通常一次只会请一位客人。
就算童嘉仪把家里弄得再没有男人痕迹,单看见这张双人桌,宋宛就能在心里想象出一个小桌子迎来送往的快播镜头,宋宛只是闪过的人群里的不知几分之一。
宋宛每次重新进门,望向这张桌子的目光都是淡淡的,然而很复杂。就像童嘉仪一扫而过她的左手,望向她无名指的目光也很不经意,但足够宋宛内疚的。后来宋宛摘了婚戒,只戴紫钻来。四季又四季,紫钻仿佛跟这屋子绑定了,宋宛在自己家里看着紫钻戒指,也会无端地微微一笑。
无论宋宛对那张小圆餐桌多有意见,终究现在是她,而不是别人,和童嘉仪单独地坐在这张桌子旁。宋宛拿手肘压着桌边,唇边带笑地听童嘉仪喋喋不休地对自己介绍……香港的街头小吃最有名的!鲜虾云吞不知比上海的小馄饨好吃多少,香港的是整只虾包进去,这么大一个哦——拇指和余下四指圈出一个C,套在大眼睛上——哪里像你们上海,吃馄饨就吃个皮!
童嘉仪的眼睛被手指圈出来,成了整个脸的焦点,其余的五官都不重要了,唯有这一只眼睛,眼珠子黑黑地望着宋宛。宋宛也望着那眼睛,对它点头。无论童嘉仪说什么,宋宛都愿意跟着那眼睛点头。
说了一大轮的云吞,买上来的两碗却是碗仔翅。原来云吞只是铺垫,童嘉仪想说的是她最爱碗仔翅!因为碗仔翅里有好多料,爽口的、糯口的、软的、脆的,一口吃进去,个个材料各跳各的舞,加“多D”胡椒粉,加“多D”醋,酸甜咸辣都有,热闹非凡。她对着宋宛,不知怎的特别愿意掺杂各种语言来说话,创造一种只有她俩听得懂的密语。
宋宛笑道,“说来说去,不就是酸辣汤吗?”
“不是!”童嘉仪塞了她一口,“特别好吃吧?”也不等她答,自己也吃了一口,“唔哇!好酸!”
宋宛也被那口醋羹酸得夹紧眉,“原来多醋是给你自己叫的?”
“你都这么醋坛子了,还敢给你吃吗~”说着不敢给宋宛吃醋,却把两个碗都挪到了中间,汤匙往这碗舀半勺,那碗舀半勺,塞进嘴里,咏叹道,“哇啊~这样刚刚好,好好吃哦~~”
宋宛学着她没事给自己找事地一边一点舀着,两个汤匙在两个碗里跳探戈,这边点一下,那边点一下。瞧着对方把生脆的木耳丝嚼得飒飒有声,两个头对着傻笑起来,越笑越要笑,因为都觉得对方的样子更傻些。
她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会替对方心疼,喃喃着说,「你怎么这么傻?」也会说,「我不懂,你爱我什么?」然后忙着打断对方,不让对方说出有可能不够诗意的答案来。
童嘉仪喜欢拿长臂圈着宋宛,不让她的手自由,痴痴地望她,然后对自己嘲弄一笑。仿佛她也在疑惑,想不通宋宛图她什么,也想不通她图宋宛什么。
犯罪固然可恨,像童嘉仪一样拿美貌来犯罪的又另当别论。女人拜在金钱的脚下,虽不高贵,倒也不可耻,所以她在男人身上犯的罪,都是可理解的。唯独宋宛。
童嘉仪不但犯了罪,而且犯得毫无理由。为了快乐?那太蠢了。若说为了爱,就连蠢都说不上,是疯了。
有时宋宛想想,也替嘉仪不值。大概嘉仪也知道自己“吃亏了”,然而正因为无所可图,整件事反而可以生出一种悲剧的感动。除了爱,童嘉仪已经没有别的理由可以归类她和宋宛的感情了,只好爱了。
童嘉仪抱着宋宛撒不开手的时候,宋宛这么想着,心里就能安顿一点。因为找到了一个可相信的锚点——童嘉仪是因为童嘉仪的付出,而深爱着宋宛。这样的深爱,宋宛是能够相信的。
宋宛不信任何人能够无端去爱任何人。她要为童嘉仪找“爱”以外的理由来爱自己,比如嘉仪其实是爱着自己的付出;也要为自己找“爱”以外的理由来爱嘉仪,比如她是在嘉仪身上弥补对妈妈的疼惜。
床头小几上一盏鎏金的铜雕台灯,绯红色丝绒罩子吊着宋海似的卷金线,暗红光影摇摇晃晃地投在墙上,一墙巴洛克风格的卷草花纹犹如吃人的森林。一室的蕾丝碎花、轻笑细语、低吟和喟叹都是陷阱,宋宛被一朵食人花缠住了,心甘情愿地在食人花心里溶着自我,滋养她的美丽。
童嘉仪是美惯了的,要爱她的美,实在太轻易,但那就跟别的男人毫无差别了。宋宛不屑去爱童嘉仪的美,她想“真实”地爱着嘉仪。
宋宛把一条宽丝绸带子绑在童嘉仪眼上,童嘉仪笑道,“从哪学的这个?”宋宛又把另一条带子绑自己眼上,拉着童嘉仪的手去摸。童嘉仪不解,“你也绑?那我们怎么…”
“我们用身体来感觉彼此,不要用眼睛看。”
可是,蒙住了宋宛的眼睛,等于把童嘉仪一身的神力全给封印住了。那她的难耐的扭动、兴奋的脸红、失控的迷失,宋宛不就全都看不到了吗?那她要怎么鼓励宋宛,刺激宋宛?
宋宛的手已经拥在了她身上,揉着丝绸睡衣一寸寸地探索,往上双手捧着童嘉仪长长的脖子,用塑石膏那样轻的力度,捧着她的脸,摸到唇,拿舌尖来吻她。
童嘉仪眼前的带子微微湿着,半张着嘴,第一次没有惯性地考虑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不是足够沉醉,足够迷人。
她的美在宋宛手里失效了,堕落成另一种更原始的美,是手轻轻触在远古壁画上的感动,是抬脸独对夜幕星辰时的孤单。很孤单,可是很美。
童嘉仪五指扣着宋宛的手,另一手托着宋宛的脑袋,一掌心细软的发丝。心里轻轻的疼,许是被那发丝缠住了。
童嘉仪往上高仰着头,眼前的带子温热而濡湿地贴在脸上,她没想过拿开它。
在这片近黑的暗影里,她看见团团幽红的光,她看见了宋宛,宋宛是一双温柔的手,执着的唇,舒服的舌头,和让人心软的平滑皮肤,大片大片的滑嫩,不知道哪里是哪里。但她知道自己手里的是宛宛,童嘉仪在黑暗里认出了宋宛,便能认出宋宛抱着的自己。
无论这个自己,是不是美的。她在宋宛手里,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