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宛向蒋天艾提离婚,是在8月9日,1937年。再过两天是童嘉仪的生日。当然,离婚不是生日礼物,嘉仪会觉得有负担的,那只是宋宛暗自送给这段感情,送给自己的礼物。
婚戒戴久了,就算摘下来,手指上也会有一圈浅一点的颜色,她知道嘉仪看见了不舒服。那一圈浅浅的肤色,犹如横在她们感情中的一道深沟,宋宛自己看见了也不舒服。
蒋天艾沉思一下,冷静地问为什么。
宋宛木着脸,“我不想再骗你,你知道我的心不在这里,我也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
蒋天艾说,“宋宛,你是需要婚姻里有罗曼蒂克的爱是吗?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
宋宛在心里嗤笑。听他的语气,仿佛罗曼蒂克是一件很可笑的事,男人需要追求一个女人的时候,不知多想要女人只看罗曼蒂克,不要看钱和稳定,真到了稳定后,又180度地反过来,怨女人怎么只看罗曼蒂克……
其实和男人女人无关,宋宛知道自己只是在找理由,抹黑蒋天艾,让自己好过些。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娶我,”宋宛改了个方向,不敢让蒋天艾开口,急着一骨碌地念下去,“不为爱情,总要为点别的。我爸爸说了,生的孩子姓宋,你也不是为孩子。钱呢?我手上能有多少钱!爸爸从来没有给过我们钱,我也没帮过你一分一毫…”她还想说些什么,急于证明他娶她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蒋天艾一只手按在她手背上,暖的,烫得宋宛执拗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不去看他。
“结婚的时候你没问过我为什么娶你,现在你也不是真想知道,你只是累了。”蒋天艾沉默一下,“这样吧,我搬去书房睡,给你点空气。但离婚的事不能急,你让我想一想。”
他没给宋宛机会反驳,也丝毫不拖沓,站起身来走进房间,从衣柜里抱了一叠西装出来,移到书房。
宋宛两肘互抱着,微微躬着身,像是内脏哪里在疼。看着蒋天艾在两个房间之间走动,直觉自己这时候该哭,流出泪来,就证明她也很受煎熬,心理上不至于处在太劣势的位置。如果是她妈妈坐在这,妈妈会哭得梨花带雨,被抛弃的丈夫要还是个男人,都该来哄哄她。
但宋宛两眼干涩,呆滞地望着空气中一个点。她伤了一个对她很好的人,然而她没有一点后悔。她心安理得地受着心里最狠的道德鞭笞,把所能想到的最脏的话骂到自己身上,骂了一轮不痛不痒的蛇蝎心肠王八羔子□□蠢货,最后她想到了一句,「果然是舞女生的,婊子无情」。
蒋天艾隔着远远的,看见宋宛忽然浑身打了个颤,眼里亮晶晶的。蒋天艾叹气道,“宋宛…”
宋宛猛地站起身来,跑到门口换了鞋,“我出去一下。”她抓起钥匙零钱包,把蒋天艾一句冷冷的“这么迫不及待吗?”关在了门后。
宋宛没有预先打电话,童嘉仪家刚好有客人,楼下守门的老妈子拦着宋宛,说二楼童小姐交代了现在不方便。宋宛问什么时候方便,老妈子说她哪知道,人家留一盏茶也行,过夜也行。宋宛一脸僵硬,两年了,她第一次当面听见嘉仪家有客过夜。她都没有过。
宋宛问,“那这次这个,平常来,会过夜吗?”
老妈子认真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该透露,耸耸肩。
宋宛又问,“平常他们多久?”
什么叫平常多久?老妈子烦了,挥挥手,“诶诶,我哪里晓得,我又不是侦探哦,你家客人在你家留多久,你说得准?总得几个小时吧。”
她故意说长些,怕宋宛再烦她。谁知宋宛哪也不去,就一动不动地靠着洋房的砖外墙。“有烟吗?”她问老妈子,老妈子说没有。
一个路人走过,宋宛楞着脸问,“你有烟吗?”
那男人上下扫她一眼,问多少钱。宋宛反手就狠狠给他一巴掌。
动静太大,楼上的客人和童嘉仪都下来了。宋宛脸上红肿着,只看见下来的是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不是钟少,甚至都不是宋宛知道的任何一个百乐门的熟客。怎么又有新的,怎么永远没完?怎么老是叫她出去买糖,兜一圈,两个小时再回来……她都知道,其实她TM什么都知道!
童嘉仪一下没扯住,宋宛冲上去抬手又捶了那男路人一拳。男人冲过来,童嘉仪不知怎的一下夹到了宋宛身前,吓得宋宛差点没魂飞魄散,幸而那男人立刻被童嘉仪的男客人拉住了。
居然没闹到警局。童嘉仪扯了宋宛上楼,她客人在楼下给了那男人“一点钱”,摆平了。
“真的只是一点,别这么客气。他背后没人,唬几句就软了。”男客人和童嘉仪在公寓门口压低声音说着话,宋宛自己坐在客厅沙发上。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传来,吐气喷气,大概他们平常也习惯这样说悄悄话,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
童嘉仪像是要给他塞什么,男客人不肯收,来回推了一会儿,童嘉仪急着轻叫了声,“君宁,我已经欠你太多了!”
那君宁叹了口气,还是收了她的东西,“我们之间,还计这么清。”
宋宛一下低头捂住自己的耳朵,把头埋在膝盖上。
童嘉仪拿着药来给宋宛涂,膝盖对膝盖坐在她面前,听说警局都是这样审人的。
“你的君宁走了?”宋宛问,泪水淌过童嘉仪刚涂的药,辣辣的疼。
童嘉仪拿手绢子给她吸泪,越吸越有,便不管了,手绢子同药一起塞进她手里,怒道,“宋宛,你是干什么!那样的人,你来百乐门坐一晚,见得还少吗?你真生了气,不会叫人转头一个麻袋套了他?女人家家的,我不知道你身手这么好!”
宋宛垂下眼睛,垂下睫毛,垂着嘴角,垂着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象牙白真丝旗袍上。旗袍是直身剪裁,家里穿的,一坐下那腰间蓬蓬地折起几个空气棚子。宋宛窝缩在那,旗袍皱巴巴,打架沾了尘,流泪染了水渍,像个很苦的小女孩,身上套了个米色的旧麻布袋。
童嘉仪拿脚踢开凳子,坐在她身旁,也是无话。
宋宛已忘了今天过来,是因为自己要离婚了,她迫不及待想见见嘉仪。然而到了此刻,离婚仿佛是一件很虚渺的事,是“后来那些年”的事,不甚重要了。蒋天艾这个名字,融进了宋宛多年的人生背景里,和小时候的往事融为同一个色调。她真正想告诉童嘉仪的,是她的一生,她想把自己剖白献祭给嘉仪,让嘉仪一双神手把自己的满身苍夷一抚而过,便全都奇迹般的好了。
她想虔诚地说,我离婚了。她想可怜地说,你不要像我妈妈。她想问嘉仪爱与不爱,自己是与不是唯一。她想告诉嘉仪自己的怕,但也要叫嘉仪别怕,因为宋宛不会怕的,只要嘉仪不怕……宋宛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里各路打着架,忽然一句想都没想过的冲到了嘴边,“刚才那人是谁?”
童嘉仪自卫地看着她,“你也开始管我的事了吗?”
“什么是你的事,我的事?我来的时候你也让守门老妈子挡着别人是吗?我来的时候你给我留了几个小时?刚才还不到两个小时呢!你还没够吧?”
童嘉仪抬手就在宋宛红彤彤的脸上再刮了一耳光,大概被宋宛脸上的红刺着眼,已经收住劲了,宋宛脸上还是被刮得刺刺沙沙的,一直刺到嘴里。喉咙里全是苦的,腥的血味。
“宋宛,我要去法国了。”童嘉仪说,“还有些事没弄完,本来想弄完再好好跟你说。君宁是帮我弄手续。”
宋宛愣愣地望着她,眼里的泪一下便干了,“为什么?”
童嘉仪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文件都弄好了,船票还没买,但应该就在这个月内。”
“为什么,你自己,你是去,嫁他?”
“我去念艺术,”童嘉仪安静道,“宛宛,我不想留在这里。”
这仿佛是个很充足的理由,不想留在这里。可“这里”不仅仅是百乐门、法租界、上海、灯红酒绿、男人、孤独,“这里”还有宋宛。这里不是还有宋宛吗?
就像宋宛纵然什么都不要了,她以为自己还有童嘉仪。
宋宛木头似的站起来,童嘉仪拉着她,“宛宛,不要这样回去,打电话叫家里人来接你。”她探身去抽过来电话机,放在自己膝上,握着宋宛的手去抓话筒,“要不我帮你打?我应该可以问到蒋先生的电话。”
宋宛搞不清童嘉仪现在是完全不怕蒋天艾知道了,还是她就是想要蒋天艾知道,让蒋天艾留住自己,让自己不能烦她。
看来嘉仪是真的要走了,迫不及待的。
“那我呢?”宋宛双脚杵在那深沉的木地板里,一路一路往下沉,她干枯的双眼空对着童嘉仪。现在这里看着童嘉仪的,不是宛宛了,宋宛看着的,也不是嘉仪了。
宋宛声音轻轻的,喃喃自语,不像在问童嘉仪,像在问命运。
“那我呢?”
命运不回答她,童嘉仪也没回答。
***
两日后童嘉仪生日,宋宛卧病在家,订了花送过去。她知道童嘉仪家里今天的花一定塞满了,宋宛送的不会是最大束的,不会是最贵的,不会在里面藏着项链或耳环。但她就是要送,送最普通的红玫瑰,写一句最普通的「生日快乐」,To「菲安娜小姐」,From「宋小姐」。
蒋天艾告诉宋宛,有人看见童嘉仪和张君宁去买戒指。宋宛躺在床上,压着一个满是水渍的绣兰纹枕头,脸上的肿好了,眼睛的肿好不了,睁没睁眼也看不太出来。她闭上眼,怕蒋天艾不能察觉,再拉起被子罩着头。
蒋天艾没再对她提童嘉仪,站在她房门外告诉兰姨,打宋宛的人不在上海了,叫兰姨睡在客厅,别下楼了,就专心看紧宋宛,这几日一步都不能出门。宋宛心里恻恻的,等蒋天艾一出门,立刻出去客厅,兰姨都没问她要做什么,扑上来就抱着她,准备好了无论她做什么都要拦住,嘴里一串无意义的好话,姑爷也是为你好啊小姐你别吓兰姨……宋宛挣扎到电话机前,颤着手给童嘉仪打电话,一个不接,再一个,再一个……终于接了。
“喂?”是嘉仪的声音,听着很平静,背景也很安静。
宋宛庆幸得眼泪鼻涕直流,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宛?”
「你没事吗?」宋宛想问。可是她也想问,「你想我吗?」也想问,「我病了,你还在意吗?」也想问,「买船票了吗?是哪一天?」还想问,「我做什么,还有可能留下你?你知道我要离婚了吗?还重要吗?还是从来没有重要过?」
宋宛没问出口,然而童嘉仪接着说了下去,对着只有轻轻抽气和哽咽声的电话,也不知她是怎么认出宋宛的,“我刚回来,外面乱糟糟的,你也少出门,这两日别乱跑,不要过来了。幸好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到现在这一步,就算真打起来也应该影响不了什么的,但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我去的是巴黎美院,作品集已经收了。现在大家都赶着抢船票,不知道能不能抢到,但我朋友会帮我想办法的。等我到了就给你写信,好不好?别哭,宛宛……我其实,我一直是想跟你说的,拖了很久没说出口……”
宋宛知道,嘉仪能告诉她的,已经说完了,往下的只是一些宋宛想听的话,或者说,是童嘉仪以为宋宛想听的话。
话筒离开耳朵,仍传来细细的属于嘉仪的声音,可是已经离宋宛很远了。嘉仪没事,她在准备出国,她接起了一个伤心的无声的电话,就知道是宋宛。宋宛不是特别的,但至少她的伤心是。
宋宛把话筒吊在电话机上,慢慢、慢慢地,按了下去。她的世界很安静,兰姨在哭,窗外闹哄哄的,一队又一队的人在举牌游行支援着什么。可是她的世界寂静无声。
两天后的这一日,对于宋宛来说是童嘉仪生日的两天后,是她和蒋天艾提了离婚的四天后。蒋天艾还没想好,但都不重要了。宋宛仍病着,蒋天艾请医生来过,没诊出什么病,便罢了。宋宛只是日日夜夜地睡。
外面巷子多了很多卖报的,很多人拿着大喇叭在激昂地喊口号,吵得宋宛搂着被子把自己塞到小小的浴室里,缩在莲花暗纹瓷砖地角落,双手垫着头,趴在马桶上继续睡。
在她留着泪的梦与醒之间,那一日,淞沪抗战在上海闸北正式爆发,这是后来历史闻名的抗日战争中,第一场大型会战。三个月后,中方伤亡25万人。
童嘉仪没走成。她的预估错了,原来真的打起来的时候,对她还是有影响的。出海的船全面停航,买了船票拿着签证也没用,政府里的人也想走,但他们连自己都出不去。除了张君宁。
张君宁先到了法国,设法联络,说童嘉仪是文化交流大使。可那几个月,满地都是要紧急出国交流的大使。大使馆挤得水泄不通,上班的员工寥寥无几,听见“大使”都气笑了——童嘉仪还要不是个洋人样子。
「大使?天使也得等!」工作人员冷笑着把文件扔回办理窗口外。
都说烽火即使连上天,也舍不得连到法租界。打确实没打进来,但流入了很多的难民,搞得租界里到处都像乞丐窝。银行、商行都停业了,流言四起,说银行家早把钱都换成金条,卷款逃了。食品铺不敢开门,怕被抢。老熟客要从后门偷偷放进去,买个面包都像在交易鸦片。什么酒醉蛋糕、蝴蝶酥、碗仔翅的,当然完全没有了。
街上到处都在投诉抗议,抗议日本人的,抗议租界让难民进来的,抗议租界见死不救不让难民进来的。电话线也占着,有时拿起电话连电流声都没有,连着试几十次,难得一次拨通了,童嘉仪那边刚好没接起来,宋宛就像一口气吊在横梁上,直打到童嘉仪接起来为止。
童嘉仪这个月来新养成的习惯,接起话筒第一句话就是,“我没事。”然后问,“宛宛,是不是你?”
蒋天艾不去公事房了,也终日在家打电话。宋宛望着他托着电话机在客厅来回踱步,不知为什么卡电话线偏卡不到他身上。
终于他放下电话,宋宛一手把已经握暖的话筒又按了按,当着他的面就又拨了出去。上一次给嘉仪送东西已经是三天前了,爸爸新给他们送了些日用品,宋宛要把自己那份送过去。
四个月后,童嘉仪终于买到了船票。那是1938年的开春,年还没过完,天气很冷。开船的前一天,宋宛还是拿日用品给她。童嘉仪不收,“叫你不要这样跑出来,现在外面多乱,都是流民!我明天就走了,之前你给我那些没用完的,你也带回去。”
童嘉仪要走了,宋宛终于得到了她公寓的钥匙。公寓多租半个月,童嘉仪说里面的东西宋宛随便拿,剩下的会有人来清走。
可是她把所有画都打包带走了,包括那些短发的女孩子,包括所有“宛童派”的油画,一幅没留下。童嘉仪说怕给宋宛带来麻烦,「蒋先生问起,你要怎么说。」仿佛她走了,宋宛理所当然地就要变回蒋太太。
现在童嘉仪和宋宛说话,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拐弯抹角,一个字掰成好几个意思让宋宛猜了。
宋宛想,从前嘉仪耍着心机说爱她,原来是真的爱。心机就是童嘉仪的爱,她不会不带心机地爱人。她也有直白的时候,比如现在,在她决定不再爱宋宛的时候。
宋宛抱着膝盖,坐在瑞金二路的公寓墙角,看着童嘉仪收拾最后的杂物,在那道彩虹似的穹门进进出出。童嘉仪大概觉得自己不该表现得太过快乐,所以不再哼歌了,安静地走动收拾。然而她的步子很轻快,轻巧地踏在木地板上,那声咿呀特别短,只剩了一声轻促的呀、呀~像小婴儿开心时,含着指头发出的短短气音。
宋宛又想起那首英文老歌,自己轻轻哼了出来,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遥远的彩虹之上)
Way up high (天空高高)
There's a land that I heard of (有这样一个地方)
Once in a lullaby (我曾在摇篮里听过)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遥远的彩虹之上)
Skies are blue (天空蔚蓝)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那些你勇敢追逐过的梦)
Really do come true (终将成真)”
嘉仪要去往她的梦想之地,过她梦想的人生了。宋宛已经丧失了问一句“那我呢”的资格。她从来没有过资格。
童嘉仪走过来,轻轻跪在她面前,“闭眼睛。”
宋宛闭上了眼睛。她想起嘉仪给她的第一个吻,是狂乱的、噬啃的、带着恨的,然而她给宋宛的最后一个吻,如此平静而温柔,却是苦的。
“你唱歌很好听,”童嘉仪说。
“那我也可以去百乐门了,”宋宛自嘲,看见童嘉仪脸色微变,宋宛的睫毛便软软地垂下来,脸上的阴影是她的道歉。
“宛宛,我到了就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地址。等以后…”她想说‘以后你来巴黎’,但她也知道宋宛不可能孤身出国,尤其是现在的情势,她也说不出自己会回来,她并不想回来。沉默良久,只能模棱两可地坚持安慰,“以后,等时世好一些…我们保持联系。宛宛,你要是换地方了,要写信来告诉我,好吗?我有任何的变动,我也…”
“你什么时候结婚?”宋宛满脸的泪,淡漠地望着她。
“谁说我要结婚?”童嘉仪的态度忽然冷硬起来。
宋宛轻轻嗤笑,嘉仪在自卫,证明蒋天艾没说谎,她真的和张君宁买戒指去了,他们是真的要结婚。也是,如果不是这样,张君宁凭什么这样掏心掏肺地帮她。
宋宛久久没再说话,童嘉仪叹了口气,托起宋宛的手,在她手心放下一枚紫色的戒指——是一次宋宛事后躺在童嘉仪床上,从自己手上摘下来送给她的。「我只有这个,」那日宋宛说。
昨日已逝,如今戒指重回到她手里,外面的天色阴阴沉,那紫钻看起来也啞啞的,没有了从前的光芒。
童嘉仪说,“宛宛,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个。”
宋宛把戒指捏在手心,让那冷冰冰的石头陷进自己的掌心肉里。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因为钻石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但是钻石,她永远美丽,永远不会老。
童嘉仪要送她下楼,宋宛说不用,童嘉仪给她的钥匙也没拿,门是她自己关的。走到楼下,路边已无人修剪的灌木丛杈出几支软软的藤蔓来,不知是什么花,小朵白白的,香得很诡异。
宋宛低头站着,想知道童嘉仪有没有在窗户里目送她,虽然那个角度是看不见的。但如果她有…她有吗?
宋宛的泪徒劳地涌着,留不住想留的人,也去不了满腔的伤悲,不过是一场自我表演——她自己在不胜寒的高台徒然悲戚着,她自己在灰暗的台下仰头嘲笑着。
宋宛甩手便扔了那只戒指,迈开大步往巷口走,走了两步,疯狂跑了起来。
巷口行人步色匆匆,商铺只剩零星两家开着门,三轮车都找不见了。这个城市,什么都要没了。
第二天中午,童嘉仪的船开航,那正是一天中阳光最明亮的时候。虽然天气仍是寒得让宋宛发抖。她从码头往回走,瑞金二路下大暴雨,她的鞋子装满了雨水,一脚踩下去,咕叽咕叽地响。宋宛全身湿透,身上的西装外套太重,压得人头抬不起来,眼睛抬不起来,吊着两只手,像僵尸一样地走。想着自己此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只希望法国是晴天。
蒋天艾赶到的时候,看见宋宛跪在路边花坛旁,整个人趴在地上,徒手去拨被雨打得泥泞一片的茉莉花丛,从里面捞了一掌泥出来,在手心里拨着拨着。雨水把泥都冲打走了,她的掌心又空了,什么都没握住。
蒋天艾要把她拉起来,一手撑着伞,单手竟拉不起她,“宋宛,你真的要病了!现在很难找医生的,别闹,快跟我回去。”
“我丢了一只戒指,”宋宛抬起头来,在他幽蓝的伞布下,一张纸紮似的青白的脸,极红掺血的眼睛,冻得微微发紫的唇。像鬼一样。
“再买!”蒋天艾拉起她。宋宛猛地挣开了,又扑回灌木丛里,“我丢了一只戒指!”
“童嘉仪送的能是什么好戒指,再买!”
“那是紫钻!爸爸送我的紫钻!全国唯一一只!”
“你还敢提爸爸!”
“那是我爸爸,我怎么不能提!”
“你爸爸就是知道你这德行,所以才从一开始就不信你!”
宋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头晕晕的,仍笑了一下,“随便。”双腿噗通跪下,趴回泥地里。
最终还是被拉回家了,后来雨停了,蒋天艾找人去那里找过,没找到紫钻,找回来一只紫水晶戒指。蒋天艾问她,“是这只吗?”
宋宛捧在手心里,原来不是她的那只,原来嘉仪收下了她的戒指,另外给她买了一只,所以嘉仪说,「宛宛,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个。」
宋宛给童嘉仪紫钻,给得很抱歉,因为不是她自己为嘉仪买的;童嘉仪给宋宛紫水晶,也给得很抱歉,因为她买不起紫钻。
她们仿佛一直是这样,宋宛给童嘉仪的,都是赃物,她的爱和忠诚,是属于丈夫的,偷了来送予童嘉仪。童嘉仪给宋宛的,都是剩余,她的爱和精力,是属于钱和未来的,所剩无几的一点点,留给宋宛。
童嘉仪从巴黎给她写信,说她转了两趟船才到康城,下船后还要挤火车转到巴黎,下火车那一刻,皮箱正好散架。童嘉仪忽然撑不住了,蹲在人来人往的铁轨边哭了一场。一个流浪汉帮她把行李收起来,童嘉仪用很有限的法语说自己没有法币在身上,他只是问她有没有烟。童嘉仪忽然想起宋宛那日在她楼下莫名打的架,这几个月的种种在眼前飞速而过,仿佛做了一场梦,什么都不是真的。宛宛,你还没告诉我,那天你是为什么打架?
童嘉仪说自己住在蒙马特,是一个很有波西米亚气息的区,意思就是,有点乱,完全没有重庆南路干净漂亮,又澄清,是从前的重庆南路。她的房间在五楼,没有电梯,她每天都很庆幸自己不用再穿高跟鞋了。但她仍怀念宋宛的高跟鞋——粗一点的中跟,磕在地板上有一种男人皮鞋的声响,又跟男人不同。宋宛走路轻轻的,上得二楼来,还没掀铃童嘉仪就知道是她,睡袍都没绑好就飞奔去开门,躲在门后露一个头,叫她快进来。
学院的画室永远是烟雾缭绕,男生们抽烟、喝咖啡、有的还在咖啡里混酒。童嘉仪最讨厌的一个教授,批评她的笔触太感性,不够结构化。宛宛,你知道什么是结构化?就是死板!立体派已经不前卫了,现在大家更多讨论的是超现实主义,下一个就会是「宛童派」!冠你的名哦宛宛,荣不荣幸?
有时她们也画裸体的模特,无论男的女的都很老很胖。信里却没有再开玩笑地加一句,宛宛,这样不能吃醋了吧?
「我画了你的画像,宛宛,才发现我们没有拍过照,我手上一张你的照片都没有,怎么会这样的?也不知画得像不像,等你以后来,不准说不像啊。要是不像,那就是我画的是年轻的你……但你永远年轻。跟我一样,哈哈~」
宋宛看着那些信,看着信里对她们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笃定,清晰地感觉到那笃定里,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遗憾。
其实嘉仪笃定的是,她们在老去以前,此生不会再见了。
童嘉仪只字不提张君宁,于是宋宛知道,他们是真的在一起了。宋宛甚至想在信里提醒童嘉仪,不要那么笨,一到法国就结婚,结婚是她唯一的筹码,一定得等念完大学再说。又想备注,只是好意,没有别的意思。又想再备注,别多心,也不是要怪你的意思。
备注比正文还长,罢了。这种事若还需要宋宛来提醒,童嘉仪也不是童嘉仪了。
宋宛回复的信很短,告诉童嘉仪上海的近况,不太好,更差了,糖和米都开始要配给了,再没见过路上有卖碗仔翅……她没提自从童嘉仪走后,自己和蒋天艾没有再同房过,可是也没有离婚。蒋天艾不愿离婚,对宋宛仍是相敬如宾,或者相敬如冰。
宋宛病了一轮,没死去,也就不得不好起来,对蒋天艾又回复到最开始的温和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