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出去后,玉嫣试探着唤:“祁小侯爷?”
祁昶嗯了一声,问:“柳家大姑娘?”
玉嫣轻轻颔首。
祁昶走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玉嫣,抬了抬眉:“还没用膳罢?我特意给你带了杨楼的招牌鸭签。我一猜老头子就不会给我饭。哼。”
玉嫣接过油纸包,鸭签还热乎着,隐隐有油脂香味从包扎的缝隙飘散出来。
她有些意外。
“多谢。”玉嫣腼腆地笑笑,指给他看被桌几挡住的食盒,“侯爷是嘴硬心软。殿下今日为世子做了杏酪羊,世子回来的正是时候。”
祁昶的眼睛亮了亮。
玉嫣揭开食盒,霎时醇厚浓鲜的羊肉香气四溢,还裹着几分杏仁的微甜气味。她拿起瓷勺,为祁昶舀上一碗杏酪羊,又多添了几块羊肉。
祁昶接过小碗,在桌几另一侧大喇喇地坐下,探手取来筷子,将筷尾在小桌上墩平,抬头对她道:“既然赶得巧,那就一道用膳罢。”
玉嫣想想也是。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以他二人如今这情况,似乎没有讲究虚礼的必要。
她便也坐下来,去拆包着鸭签的油纸,动作不疾不徐,小指微翘。
祁昶隔着丝丝缕缕缭绕的白雾看向玉嫣,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明明还是他的身体,说出来的话却轻声细语的,动作也轻缓温柔。若是从前,杀了他他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还会翘兰花指!霸王英名不保啊……
玉嫣注意到祁昶神色变幻,她微怔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悄悄蜷起了小指。
祁昶脸色恢复正常。
她犹豫片刻,压不下心中惦念,小心开口:“请问世子,我父亲……可有为难你?”
祁昶匆匆咽下一块羊肉:“哦放心,你的踏雪图我留住了,没让你爹抢走。”
玉嫣默了片刻,轻声道:“多谢。”
说起这个,祁昶其实有点心虚。他摸摸鼻尖,轻咳一声:“倒也不必谢我,你多少也是受我牵连。”
玉嫣抿唇:“与世子无关,总归……是我家中的缘故。”
“啧,你家那俩——”祁昶提起那一窝混账就想骂人,只是突然想到对女骂父似乎不太好,便努力把后半句“不要脸的老货”给咽了下去,塞了口羊肉忿忿道:“算了,不提也罢。”
玉嫣点头,问道:“世子可知,我们怎么会这样?”
祁昶“唔”了一声,挠挠下巴:“昨日在碧云寺放生池,和我一道落水的女子可是你?”
玉嫣惊讶:“昨日原来是世子。”
“果然!”祁昶一脸得意,连眉梢都染了神采,“我就猜问题应该就出在那放生池上!五日后碧云寺闭门谢客,只有显贵能入内,到时候你拿着侯府的名帖,咱们去试试。”
玉嫣看着他。那张脸熟悉至极,但她自己许久没做过如此生动的表情了,感觉有点新奇。
她唇角微翘,应好。
祁昶道:“不过这事儿也不一定能成,就是去碰碰运气,不知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你可有什么紧要的事?”
袖中的手忽然攥紧,玉嫣垂眸:“下下月二十八,是我与安平伯府三公子成亲的日子。”
咔嚓。
木头断裂的声音。
玉嫣一愣,抬眼去看,就见祁昶表情狰狞,指尖用力到发白,将手中的筷子生生杵折了!
真没想到,她的身体还可以有这么大的手劲……
祁昶忽然有点想死。
他本来还寻思问题不大,不慌。可谁能想到还有这一出!
还有两个多月,要是婚期到了他俩还没换回来,那岂不是要他替她嫁入伯府,然后和江家老三拜堂,洞……呸!呸呸!童言无忌!晦气!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觉得自己能当场把江三郎踹成残废。哦,也不对,他现在这副小身板是做不到的。
还是得带把刀。
天呐,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玉嫣见他脸色变幻莫测五彩纷呈,小心地出声安慰:“世子别急,或许五日后我们便能换回来了。”
祁昶深吸一口气:“但愿如此罢。”
“还有,这几日世子还须提防些苏姨娘。”玉嫣眉尖轻蹙,慢慢思索着道:“她与我父亲感情极好,还掌着府上中馈,二哥吃了苦头,她不会轻易罢休。”
她知道自家家风不正,世子之前没应下苏姨娘和父亲的要求,只怕这事不会轻易翻篇。看起来他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侯府人口又简单,他见识不到什么后院的腌臜手段,她得给提个醒。
“这都不算事儿,能让小爷吃亏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祁昶挑眉,颇为得意地补充:“你爹和姨娘都不是小爷的对手。”
“嗯。苏姨娘生养了二哥和妹妹,他们与我都算不上和善。我父亲还有一房姨娘,姓林,平时很少露面,世子若是见到她不必防范。”顿了一会,玉嫣继续道:“我的月例银子都收在妆奁夹格里,若有需要,世子自己取用便是。”
“成,我记下了。银子就不用了,我自有办法。你若出门用钱直接问账上支取,五百两以下老头子不会过问,在外不够了就记侯府名号。”
当真财大气粗。玉嫣在心里悄悄赞叹了一小下。
她想了想,问:“那世子这边,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嗐,”祁昶一摆手,“我混球惯了,做什么出格事都不算出格,你随意便是。哦,对了,与人打架时记得多叫点人,被我揍过的人太多,若是在外面遇上了我怕你打不过。”
玉嫣:“……我会尽量避开。”
祁昶望一眼铜壶滴漏,见天色不早,他出来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女使怕是要吓坏了。
他站起身,抻抻筋骨,戴上面巾准备回去柳府。
隔着面巾传出来的声音有点发闷,他道:“你放心,我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现你出了府,也不会影响你的名节。你若是害怕,等换回来我让阿娘认你做义女,不会有人寻你的麻烦。”
玉嫣看着他,心底有微微的波澜,看来传闻小侯爷霸道蛮横似乎也不尽然。
她低声道谢,将祁昶送去窗边。
祁昶支开窗格,正要翻出去,被玉嫣叫住。
“世子手背的伤口渗血了,我为世子重新包扎一下罢。”
祁昶还有点懵,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左手的细布上洇出了些许红色。
自打他醒来左手就包着细布,他不知这是怎么伤的,也没在意。
玉嫣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昨日父亲发怒砸破茶盏,我不小心划伤了手。”
这爹可真够渣的。祁昶点头,将手递过去。
此刻他在玉嫣的身子里,比对面的“自己”矮了一头,看着“自己”低下头,小心地解开细布,长睫低垂,神情专注,他还怪不适应的,悄悄别开眼。
伤口不深,不难处理,玉嫣将血迹擦净,问:“世子房内可有伤药?”
祁昶刚想说小口子不用上药,忽然想到现在这是柳姑娘的身子,对姑娘家而言这伤应当很紧要,她的手细嫩柔软,肤色莹白,若是落疤就不好了。
他抬头答:“博古架右手边的小柜子,第三层有药。”
玉嫣很快取了药来,轻柔地敷在祁昶手背,还轻轻吹了吹,接着,耐心地裹好细布,在他掌心打个结。
玉嫣忙完,看了祁昶一眼。见他老老实实地让她包扎,连头顶的发旋都透着乖巧。她忽觉奇妙,脸上不觉挂上了笑意。印象中每次听见祁小侯爷的大名都是说他又将哪里搅得鸡飞狗跳,将谁揍得哭爹喊娘,没想到小侯爷还有现在这样的一面。
祁昶收回手,左右看看,道:“我会仔细不给你留疤。先走了,五日后碧云寺见。”
玉嫣微笑着点头:“世子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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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清风院。
“啊——你他娘的轻点——滚!”
“嘶,嘶,嘶——啊——放手啊!”
阵阵惨嚎声不断从院内传出,仿若杀猪。
柳二郎正在屋内接骨,苏姨娘见儿子嗷嗷惨叫挣扎,她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一双手僵在半空中无所适从,只能说些无用的安慰话:“二郎忍忍,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终于接上骨头,郎中擦了把汗,嘱咐道:“公子这伤还需戴着夹板将养些时日,免得骨头长歪,影响日后用手。”
苏姨娘答:“晓得了,有劳先生。”
一面吩咐女使将郎中送出去,一面传人去府衙给柳琮带话,让他放心。
安排完,苏姨娘回身给儿子擦汗。柳二郎已经有气无力:“姨娘这马上还挺持久啊……”
苏姨娘伸指狠戳他脑门一下:“还贫嘴!这回长教训了?惹谁不好偏要去惹那祁家的小杀才!”
柳二郎很是不忿:“谁想到我运气那么背!要我说,最可恨的还是大妹妹,捏着幅破画不救我,否则我哪里用得上被人打折胳膊?”
说完,又有那么点埋怨地觑了苏姨娘一眼,小声道:“姨娘不是说,她的东西迟早都是我和二妹妹的么?怎么昨日——”
苏姨娘斜来一眼,柳二郎立时噤声。
苏姨娘拿起团扇摇了摇,道:“说过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猴儿急什么?”
二姑娘柳玉嫆端着药碗进来,听见这话撇撇嘴:“姨娘,下个月伯府就要来亲迎了,等她把这些好东西都带入伯府,还有我们什么事儿啊?”
苏姨娘勾起一丝冷笑:“伯府……她也要当真能嫁进去才算数。”
柳二郎催促道:“阿娘有什么法子快别卖关子了。”
“阿娘”两个字正正叫进了苏姨娘的心坎里。
她压了压嘴角,曼声道:“算算脚程,你们舅舅一家这两日就要到上京了。你们大表哥今年及冠,正缺个媳妇。等那小贱人进了我苏家的门,任她多少陪嫁,还不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柳玉嫆瞪圆了眸子,和自家哥哥对望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惊喜。
团扇在掌心敲了敲,苏姨娘望着蘅芜院的方向,眼神讥讽。
大姑娘,咱们且有的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