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
室内错金兽炉缓缓吐着熏香,淡金色日光穿过月洞窗前的细篾竹帘,斜洒在纱屏上。
玉嫣洗漱后将七宝打发出去,对着镜子更衣。
她之前只在落水时看过祁昶一眼,惊乱中隐约记得他身量极高,身形毫无膏粱子弟的颓气,反倒是挺拔潇洒。
现在她才将这张脸看个仔细。
鼻梁高挺,剑眉下生了一双极多情的桃花眼,眼尾微翘,眸如点漆,笑起来似醉非醉,眉宇间尽是风流恣意。
果然是传闻中冠绝满上京的俊俏小郎君。
晨起活动一阵后,玉嫣的衣襟有些松散。她从镜中看见一小片光滑冷白的胸膛,隐隐露出清薄流畅的肌肉线条。
玉嫣一向规矩端稳,何时见过外男的这副形容?耳后微微发热,她抿着唇,低头拢好衣襟,拿过昨夜七宝备好的衣物。
一身大红圆领襕袍,其上绣着麒麟踏火的纹样,腰束乌皮躞蹀带,脚踏黑革云纹翘头靴。
玉嫣不甚熟悉男子衣物,但她更不习惯由小厮近身,只能由自己来。费了些周折,玉嫣终于将衣饰穿戴齐整,又细细检查一遍后,绕出屏风,坐到桌前等小厮送早膳。
桌上没有文房,只有一排小巧的木制摆件,她的视线无意间划过其中一个核桃微雕。
微雕极为别致,半个核桃被刻成龙舟模样,船头有一赤身的威武汉子奋力击鼓,船中十余人肌肉勃发,运力扬楫,个个不过米粒大小,脸上表情却纤毫毕现。
玉嫣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物什,一时有些新奇,又转头看向其他摆件,犹豫半晌,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个小弩。
“唰唰——”
突然之间,数根两寸长有余的小木签向门外疾射而出。
“饶命啊爷!——”
变故出现得太突然,听见七宝的哀嚎玉嫣才反应过来,她抬头去看,只见七八只木签颤颤巍巍地扎在七宝举起的食盒上。
食盒缓缓挪开,露出七宝那张惊恐中透着委屈巴巴的脸:“爷!这大清早的,七宝又犯什么错了,您能给个明示么?”
玉嫣无措,还有闯祸被抓包的心虚,她张了张口,正想问七宝有没有伤到,就见七宝瞪圆了眼睛,噔噔噔跑到桌前,放下食盒,扒着桌沿望向小弩,不可思议地用气音道:“爷,这,这九连弩,您真的做成了?!”
玉嫣有点意外,听七宝的口气,这些都是祁昶自己做的?
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七宝情绪越发激动,眼睛带光,朝小弩撅了撅下巴:“爷,要是驸马爷知道您做成这玩意了,定然能放您去塞北啊!”
玉嫣轻嗯了一声。
七宝愣住,他家爷怎么如此深沉了?别不是让心事憋坏了罢?
他觑着玉嫣的脸色,小心试探道:“爷,您可有什么不舒服的,用不用小的请个太医给您瞧瞧?”
玉嫣莫名,闭眼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问题,便淡淡道:“不必,我无碍的。”
七宝心都凉了,完了完了,竟然没骂他!他家爷绝对不正常,他得禀报给公主,请个太医瞧瞧,若是治的早,说不准还有救!
半个时辰后,玉嫣用过早膳,带着满腹忧心的七宝出了门。
她不知道祁昶平时都做些什么,但从前身为女子束缚太多,只有上元灯节时她才可以随阿兄出门观灯,现在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她想上街去走走。
外面是个大好的晴天,春光烂漫。玉嫣行过御街,日光倾泄而下,洒在身上融融的极是舒服。沿路两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叫卖吆喝,入目都是人间烟火,她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七宝颠颠地跟着她:“爷,咱们今儿去哪?金玉赌坊还是百戏楼?听说百戏楼新排了出傀儡戏,您之前还和楼主说定要捧场呢!”
玉嫣笑笑,走到一家文房店前停下,在七宝的目瞪口呆中,缓缓迈步进店。
从前她画的大多是蘅芜院的花花草草,目之所及只有被院墙围起来的四角天空。去杨楼订一间临江的酒阁,对风品茗、提笔作画,是她在梦里都想做的事。
玉嫣走到放置染料的木柜前仔细挑选。
满满抱了一怀笔墨画具的七宝:“……”他家小侯爷当真病得不轻。
文房店里又进来几人,渐渐有喧闹声响起。
“欸,你们听说没有?京兆府贴了告示招揽画师,描画案犯形容,若能协助破案,赏格是五十两,五十两啊!”
“当真?赏银竟如此丰厚?”
“自然当真!为兄我何时诓过你?这案子可不同寻常。”那人将折扇唰地一扣,满脸神秘道:“这是桩连、环、采、花、案,先采花后灭口。那凶徒前几日更是猖狂到在光天化日下犯案,户部崔侍郎家小娘子不过进庙上香,她的贴身丫头就遭了毒手!不过好在留下了活口,依我看,那李京兆实在是没办法,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玉嫣听这几个青衫文人的话,心念微动,有点想去看看。
但也不过只想了一瞬,这是第一次以祁昶的身份出门,她不想横生枝节。
玉嫣结过账,正要迈出店门,身后众人的谈论声又传入耳中。
“嗐!什么贴身丫头,要我说,就是崔家小娘子本人!”
“崔家家门不幸啊,出了这等丑闻,若我是崔侍郎,还找什么凶手,先清理门户才是正事。”
“尔等怎的咬定就是小娘子本人?高门贵女岂是寻常小贼可以欺辱的?”
“欸欸,别争了,管她是小娘子还是丫头,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嘿嘿嘿……”
玉嫣在原地站定,攥了攥拳头。
“兄台借过借过。”那几个儒生从她身侧走过。
玉嫣沉默片刻,转头吩咐七宝:“走,我们也去京兆府瞧瞧。”
玉嫣走到京兆府时,衙门外已经围满了人,执戈披甲的巡城金吾卫在维持秩序,一个录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黄布长案后,忙得焦头烂额,扯着破锣嗓子喊道:“诸位莫急,莫急!都排好队!报了名的拿好号牌,从侧门入衙,领取文房作画,择优录用!”
玉嫣听话地排进长队队尾。
时到正午,日头渐毒。玉嫣的额头渗出细汗,嗓子里也生出干渴,忍不住抬手擦了擦汗。
七宝看得着急,忿忿道:“爷,您这样金贵的身份排什么队啊?您来这都是给京兆府贴金。我去与那没眼色的小吏说一声,恭迎您入府,这鸟队狗都不排!”
玉嫣:“……”
好在那录事办事还算麻利,很快便排到了玉嫣。他连头都未抬,问:“名姓?”
玉嫣轻声答:“姓祁名昶。”
“籍贯住址?”
“兴平坊邑南巷宁远侯府。”
文官运笔不停,姓祁,家住宁远侯府。
!!
笔尖一顿,滴出重重一个墨点。
录事惊恐地抬起头,看清玉嫣的脸后,缓缓挤出一个笑,简直比哭都难看。
不及玉嫣开口,他忽然站起身,麻溜地就要在长桌旁跪下,嘴里讨着饶:“小,小侯爷,不知,不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未能恭迎,还望小侯爷不要和小的一般见识……”
七宝下巴一扬:“哼。”
玉嫣急忙搀住那录事,不自在道:“无妨。我来报名画师。”
“啊?”录事听完更茫然了。
这还是他印象中的上京小霸王么?京兆府这小庙,哪里装得下这尊大佛啊?
这位爷甚至还搀了自己一把,这样憋着气,他是不是已经在盘算怎么拆了京兆府了?
完蛋。
吾命休矣!
录事腿肚子直转筋,急急吩咐旁边一个小吏继续记名,自己诚惶诚恐地将玉嫣引入内衙。
玉嫣随着录事向内走,七宝心有戚戚,觑着玉嫣脸色小声道:“爷,李京兆出了名的铁面,之前差点抓您打板子,这回要是他再和侯爷告您的刁状……”
玉嫣脚步微顿,她刚才凭一时义愤下了决定,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关窍。
不过她又不会闹事,只是想凭本事一试,应当无碍罢?既然李京兆铁面无私,想来也不会故意刁难于她。
文房店里那几人的轻佻态度实在令人心生恶寒,这世道对女子过于严苛,如有可能,她还是想尽力尝试去帮帮同样苦命的受害女子,总不能……袖手旁观。
拿定主意,玉嫣不再迟疑,低头笑笑:“七宝,不必担心,我们按规矩办事就好。”
七宝被玉嫣的笑意晃花了眼,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沉重了。总觉得这祖宗别不是气狠了,要憋个大的罢?
哎。
七宝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跟着玉嫣进了京兆府内衙。
玉嫣满身锦绣,在内衙就坐的一众青衫布衣中极为扎眼,更何况她身前还有个弓腰引路的录事,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堂上立着一绯袍文官,四十岁上下模样,面容清癯,眉心皱纹深深。他瞥了玉嫣一眼,目色发沉,微拱了拱手,僵着嗓子道:“不知小侯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录事虎躯一震。啧,不是他说,李京兆是不是有点,嗯,过于刚直了?非要被这活祖宗掀了京兆府的房顶才满意么?
他上前一步,尬笑两声,想打个圆场。
玉嫣却老老实实地向郑京兆拱手一礼,和声道:“见过李大人,我来应征画师。”
李京兆颇为惊异地打量她两眼,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良久才憋出来一句:“那就请小侯爷作画罢。”
玉嫣颔首,入座,看过堂前张贴的告示,凝神思索片刻,提笔作画。
等众人全部完成,李京兆示意几个小吏将画卷收来,淡声道:“诸位在此稍候片刻,待本官看过画像,择定画师。”
众人齐声应是。
一炷香后。
李京兆抬起头。
玉嫣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抿唇看向李京兆。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低咳一声道:“祁小侯爷,随本官走罢。”
玉嫣眼睛亮了起来,她笑着点点头,起身随李京兆去往后堂。
忽然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不曾听闻小侯爷擅于丹青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迅速有絮絮杂杂的议论声起。
“正是正是,今日倒是奇了。”
“休要胡言,李铁面何等人物,自然不会欺瞒于我等。”
都是热血方刚的读书人,情绪极易激动,起初都还是小声嘀嘀咕咕,很快就变得喧哗嘈杂起来,个个脸红脖子粗,更有甚者揎拳捋袖,振臂一呼,拦住玉嫣和郑京兆的去路,大有要李京兆好好给个说法的架势。
录事扶了扶帽子,彻底傻眼。
这,这,这都疯了罢?
天呐!好好的京兆府衙变成菜市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