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气得七窍生烟,跳起来大喊道:“放你们娘的狗屁!我们爷文武双全画个破画算什么?都活腻歪了罢?真当我们爷提不动刀了?”
这一骂好似当头棒喝,让不少人想起祁昶的恶名,他们忽然反应过来,不过就是应征个画师,大不了不挣这笔意外之财,可要是惹急了小霸王,哪里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该不会自己前脚出府衙,后脚就被人兜头一罩,暴揍一顿罢?
救命,好可怕!
闹事文人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叫嚣声渐渐弱下去。
好像有种莫名的默契,在某一刻,众人嗡嗡的议论声同时停下,整个大堂瞬间陷入诡异的死寂。
连冲进来的护卫都被冻在了原地,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只恨地上没有个缝让自己钻进去原地消失。
藏在后面的几人壮起胆子偷瞄向玉嫣,见她眉头微蹙,似乎是在酝酿狂风暴雨般的怒意,顿时两腿发软,只想当场跪下求饶。
想着想着就埋怨起来——当初到底是哪个没眼色的狗东西挑事?
这个念头一起,满腔的恐惧后悔霎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有人当场反戈:“就是!我说周二郎你怎的如此能挑事?小侯爷这样的贵人,学什么何时轮得到你知晓?”
“对!周二郎你赶紧给李大人、小侯爷赔个不是!小侯爷大人有大量不会和你一般计较。”
啧啧,原来是你个狗东西!
众人挤眉弄眼,一面嚷嚷着一面默契地离开周二郎半步,很快就以周二郎为中心,空出一小圈空地。
周二郎茫然地看看左边:“孙兄……”
孙兄急急抬袖遮面。
周二郎又看看右边:“吴贤弟……”
吴贤弟再次后退半步。
周二郎脸色通红,又气又怕,一时抖如筛糠,一副马上就要厥过去的样子。
玉嫣看不下去,沉声道:“请李大人将我等画作张贴出来,以解诸君疑惑。”
李京兆冷眼旁观了整出闹剧,也早已烦不胜烦,眼神示意录事将画卷在众人面前展开。
许是被吓破了胆,一时间竟没有人抬眼看看。
李京兆冷哼一声:“诸位,都且抬头看看罢。”
一屋子的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犹犹豫豫地瞟向画像。
“嘶——”
堂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无他,只是这画的画风实在……独特。
与他们作画的风格不同,玉嫣的画像笔触细腻,没有艺术虚构,更像是完全写实。若论哪种画技艺更高超,或许难以评判,但若说哪种画更容易抓到人犯,那无疑是玉嫣的获胜。
当初的血勇早已荡然无存,此时只剩羞耻、懊悔,还有即将面对狂暴小霸王的深深恐惧,这帮儒生个个低垂着脑袋,安静如鸡。
玉嫣扫了一眼,不再多言,向李京兆道:“李大人,我们去看苦主罢。”
李京兆捋了捋胡须,一副平板脸:“嗯。”
心里却突然蹦出个双眼放光的小人重重点头——嗯!宠辱不惊、礼数周全!老祁啊老祁,你这儿子养得真不错!
玉嫣随李京兆穿过堂后廊庑,在一间厢房门口停下。
两旁侍立的衙役拱手见礼,为二人推开房门。
李京兆回首沉吟道:“受害的小娘子忧思过重,还请小侯爷稍注意些言辞。”
玉嫣道:“是,请李大人放心。”
玉嫣轻呼一口气,跟上李京兆迈过门槛。
室内摆设简单,由一架屏风粗粗一分为二,屏风后隐约可见一道清瘦柔弱的身影。
玉嫣留意到那小娘子似乎是被她和李京兆的动静所惊,身形明显瑟缩了一下,她便将脚步放得更轻了一些,走到屏风前。
小娘子站起身,双手紧紧交握于身前,呐呐道:“大人。”
李京兆和蔼道:“小娘子免礼,你且将那贼人容貌身量再形容一遍,我等必早日将其缉拿归案。”
“是。”
玉嫣走到案前,铺好纸张,凝神细听小娘子描述。
小娘子沙哑道:“那人……是圆脸,蓄须,高鼻梁,眼神很凶。”
玉嫣尽量把声音放和缓,试探着问:“请问小娘子,可还记得更多细节?”
小娘子闻言愣了一瞬,良久,只喃喃重复:“对不住……不记得……我不记得……对不住……”
玉嫣轻声安抚:“小娘子莫急,不记得也无碍的,我多画几幅由小娘子挑选。”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玉嫣画了三幅细节上各有不同的人像,又将画纸交由女使送入屏风后。
玉嫣看那小娘子的动作,似是翻看后随意指了一幅。
既得了画像,玉嫣便可以交差,照理,她与李京兆知会一声便可以告辞了,可莫名地,她心下难安,只觉得这个小娘子哪里有些不对劲,就好像一株经霜打过的小白花,枝叶枯败花瓣凋零,毫无生机。
小娘子既然来到京兆府报案,性子中起码有几分刚烈,必然对贼人恨之入骨,想要为自己报仇。可她刚刚说起贼人形容过于平静,翻看画像也不甚关心,更像是……麻木。
没有哭泣,只剩沉默,分明是情绪已然压抑到了极点。
自古以来,女子一旦失贞,未来便几乎只剩一条死路,不是被家族逼死便是被迫为尼为冠。就比如她,若是她出了这样的事,她爹定然要直接将她勒毙于家门外。
玉嫣的手掌紧紧握住桌案边缘,抿唇道:“小娘子,遭此横祸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向任何人道歉。”
小娘子似是有所触动,缓缓抬起头,茫然问道:“不是……我的错?”
“自然不是,”玉嫣郑重点头,“是这世俗礼教给女子戴上了太多的枷锁,伤人者逍遥法外,苦主却要被人指责遭人口舌,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或许有人责骂你不够小心,但青天白日、与多人一道前往寺庙,又有何错?不过是在诸多世人眼中,女子连活着都是错罢了。”
“日后再不能抬头做人的应当是那该杀的贼子,不是你。”
“你没有错。”
“半点都没有。”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阗寂。
玉嫣如今是男子身,除了出言安慰并不能做更多,况且没有让文房店那几个猥琐男子冒犯到小娘子,她便也算不负此行。
玉嫣向李京兆拱手一礼,撩袍迈过门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啜泣声,声音渐大,忽然变为悲鸣,一声又一声,像是压抑到极致的释放。
“公子留步!”
玉嫣回头。
头戴帷帽的小娘子趔趄着追上来,一手紧紧攥住屏风边架,细弱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小娘子抬起头望过来,虽然隔着一层帷纱,玉嫣还是能感觉到纱后视线的殷切。
“我记得,我记得那人下颌有颗黑痣……”小娘子哽咽着,语无伦次:“我,我不敢说,我既盼着抓到他,又怕抓到他……他们都说为何旁人死了,可我却苟活下来……只有公子说我没有错……我怕每每提起他,就有人说起他犯过的罪,说起,我……”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将她脚下的青砖洇湿一小块。
玉嫣看得心头一痛,沉声道:“小娘子莫怕,李大人定会给你个公道。世道艰难,你不要苛求自己,以后……要好好生活。”
小娘子哽咽着应:“我记下了,多谢,多谢公子。”
玉嫣带着七宝走出京兆府,抬头望了望天际,长空湛蓝,几只春燕自在嬉闹,二月煦风拂过脸颊,心境随之开阔。
如无意外,过几日她便要与真正的小侯爷换回来,能得这样一番际遇,让她目之所及再也不只是后宅那四四方方的天地,亦让她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其他姑娘一次,就忽觉此生更有别样意趣。
只希望李京兆可以尽早将贼人捉拿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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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蘅芜院。
芝桃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她家小姐当真在练剑!那木剑还是今早小姐自己刨出来的。
剑风呼啸,动作利落,宛若惊龙。
芝桃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犹豫道:“姑娘,姨娘那边刚打发了人来,说是清风院就要开宴了,请姑娘过去呢。”
祁昶闻声收了剑势,反手负剑于身后,挑了挑眉:“他们开宴,与我何干?不去。”
芝桃急急道:“姑娘您忘了?苏姨娘的兄长一家刚刚到京,这是咱们府上的喜事,老爷也很是开怀,苏姨娘难得遣人来递个台阶,趁这机会,姑娘和老爷姨娘一起吃顿饭,前些日子的事应当就算揭过了!”
祁昶随意取过巾帕擦汗,思索道:“苏姨娘兄长?我记得她是犯官女眷,那她哥哥是苏维时?流放岭南的那个?”
芝桃急得直跺脚,左右观望了几下,压低嗓音道:“姑娘!您怎么直呼舅爷名讳呀,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又要责骂您了!”
祁昶轻嗤一声:“一个姨娘兄弟算哪门子的舅爷?若不是皇……皇上得了长孙大赦天下,这会儿他们一家还在岭南吸瘴气罢?啧。”
芝桃目瞪口呆,自家小姐如今的性情实在是大不一样了,从前小姐总是隐忍退让,她看着心疼又着急,如今小姐成了这副霸王模样,虽然不再受气,可也太让人心惊了罢!人在屋檐下总是要低头的,万一得罪了娘家,出阁后日子也不好过啊。
芝桃急得眼睛都发红,哀道:“姑娘,奴婢求您了,苏姨娘可还掌着中馈呢!”
祁昶想了片刻。过几日他应当就会和柳家大姑娘换回来,若是给她添了麻烦就不好了。
他一把将木剑插进地里,掰了掰指骨道:“成,那我就,赏脸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