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昶刚走到清风院门口,苏姨娘就摇着团扇,亲亲热热地迎了上来:“哎呦,大姑娘可算来了,咱们一家人这才算齐了,这便开宴罢。”
祁昶心里一阵恶寒。
戏够足的啊。
他后退一步,避开苏姨娘来牵他衣袖的手。
手中落空,苏姨娘的笑容僵硬一瞬,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掖了掖鬓发,引着祁昶入席。
柳家人口简单,正厅内只简单摆了两桌,男女席间垂下一道竹帘作为简单的遮挡。祁昶略扫了一眼,男子那桌除了柳家父子,还有两个陌生人,一人年过四十,应当就是苏维时,另一人看起来年轻,二十岁上下模样。
祁昶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和柳琮打个招呼:“父亲。”
柳琮冷哼一声:“府中有贵客至,你却如此惫懒来迟,成何体统?过来给你舅父舅母,还有你苏璋表兄见礼。”
祁昶眯起眼。
舅父?爷的舅父在龙椅上坐着呢。
祁昶暂未搭腔,场面一时有些冷淡,忽有一道男声出来打圆场:“姑父果然教女甚严,表妹举止贞淑,想来是见生人羞涩而已,人到便好,一家人不讲究那些虚礼。”
祁昶微讶,闻声看去,竟是那个所谓的便宜表哥。
男子一身布衣,浓眉薄唇,面容清瘦泛黄,看起来是许久没吃过什么油水的样子,面相不善,举止到还算有几分文气,对得起苏家曾经的门楣,可这言辞实在油滑。
应是感受到他的视线,那便宜表哥还和善地朝他淡淡一笑。
想来那日他刚换过来,没甚顾忌,大闹了柳家一通,可如今清楚了原委,他不想给柳家大姑娘留下烂摊子。
祁昶心里的小人冷笑一声,行罢,爷先忍你一下。就一下,不能再多了。他便点头示意,冷淡道:“表舅,表舅母,表兄。”
得了台阶,柳琮脸色也舒展了不少,僵硬道:“行了,去你姨娘那边入座罢。”
祁昶背对着那便宜表哥在女席入座,左手边是那位表舅母,一张尖脸,面相刻薄。不知为何,他觉着那妇人投来的视线总带几分审视意味。
祁昶被瞧得不耐烦,冷冷淡淡瞥回去一眼,那妇人被惊得呼吸一滞。祁昶颇为满意,墩平筷尾,毫不客气地将整块鱼腹夹入碗中。
苏姨娘眼神转了转,示意女使给众人添酒。
“大姑娘,今儿是个好日子,妾便借此代二郎向大姑娘赔个罪,往后咱们还是好好的一家人,妾先干为敬了。”苏姨娘笑着敬了祁昶一杯酒,一饮而尽后倒转酒盏向众人示意。
祁昶挑眉,这唱的又是哪儿出啊?
祁昶饮尽一盏酒,看向苏姨娘,目光里写满了——“小爷陪你玩得起。”
苏姨娘掖了掖嘴角,含笑望了回去,意味深长。接着,男席的柳二郎也站起来,对着祁昶遥遥举杯:“大妹妹,二哥也给你赔个罪!”说完仰头饮尽酒盏。
原是想要灌酒啊。
祁昶了然。
想让他酒后出丑?
区区几杯酒,若是他自己的身子那绝对不虚,谁虚谁孙子!可如今是柳家大姑娘的身子,不知她酒量如何,还需谨慎些行事。
“成啊。”祁昶借着抬袖遮掩,半吐半咽饮了一盏酒。
饮酒时,祁昶余光瞥过柳玉嫆,瞧着她指尖捏着杯盏蠢蠢欲动,一副要紧随其后接着灌他酒的样子。
祁昶将酒盏重重撂下,唇角勾起冷笑,撩开眼皮看向柳玉嫆,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嘲讽。
柳玉嫆毫无准备,被祁昶的眼神刺得向后一缩。
祁昶轻笑一声,起身径直离席。
柳琮正与苏维时聊得投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祁昶已经走出正厅不见人影。
他瞪直了眼,怒道:“这嫣姐儿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苏姨娘摇了摇团扇,笑吟吟道:“大姑娘是身子不适,先回去歇息了,老爷莫气。”
柳琮冷哼一声:“不必管她,免得扫兴!”
苏姨娘应是,又以扇掩唇,朝自家侄儿递了个眼色。
苏璋举起酒盏遮掩,不动声色地颔首。
蘅芜院在柳府的位置很是偏僻,祁昶从清风院出来,走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到曲水池,再往前十余丈方是蘅芜院。
遥遥望见蘅芜院,祁昶忽觉腹中升起阵阵热意,脸颊也有些发烫,以他饮酒的经验来讲,应该是方才的酒意发散了出来,是他要醉酒的前兆。
不是罢?才一盏多一点?
想来是柳家大姑娘太过本分,平素不都怎么沾酒,眼下赶紧回去喝一碗醒酒汤,倒头睡上一觉才是正事。
时至黄昏,最后一道暮色斜洒向屋脊,浓艳的晚霞在天边翻卷,长风微冽,掠过池面,吹得人浑身舒爽。
祁昶抻了抻筋骨,加快脚步。
“玉嫣表妹!”
身后传来恼人的唤声,祁昶眯着眼回头望去。
来人面色微红,一手撩袍脚步匆匆,一手扬起向他打着招呼,原是那狗屁的便宜表哥苏璋。
苏璋本是急着追赶祁昶,忽见小娘子回头,纤瘦袅娜的身形立于暮色之中,整个人被夕晖染上淡金,好似泛着柔和暖光,莹白小脸上,眉如远山黛,一双美目顾盼流波,双颊微红,几分醉态几分娇憨。
涘水有佳人,疑带岭梅香。
苏璋在刹那间失神,脚步微顿。原本姑母和母亲商议教他使些手段,引得小娘子另嫁入他苏家大门,他是有些不满的。因在祖父获罪之前,他曾与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娘子青梅竹马,三娘子美貌过人又是高门贵女,自然是他心头皎皎明月,如今家世破败,明月再也不可攀摘,可旁人也难以入眼,只是以他眼下的处境,柳氏已经是最好人选,他便应了下来。
方才在清风院匆匆一瞥柳氏样貌,他心下微微满意,却没想到黄昏之中细看,竟会惊艳至此。
苏璋心念微动,一时不想急切求成,倒是多添了几分真心实意,他站定整了整形容,向祁昶轻施一礼,道:“玉嫣表妹。”
“你来这做甚?”祁昶蹙着眉,没有好气。
美人含嗔,更是勾人。
苏璋心下一荡,又向祁昶走近了几步,似有几分腼腆道:“我在院中吃醉了酒,怕在姑父面前丢丑,便出来吹吹风,没想到迷了路,磕磕绊绊竟走到此处。还好遇见表妹,不知可否劳烦表妹,为我指路?”
祁昶冷眼瞧他神色几经变换,心中一哂,大家都是男人,爷还不知道你这鸟人什么龌龊心思?在这和爷唱哩个啷?!
怪道在清风院灌他酒,敢情是在这等着呢?这柳府还真是个妖魔鬼怪窝啊,明知自家大姑娘将要出阁,还放心怀不轨的外男在后院到处乱窜,这苏姨娘当真是吐口唾沫都能毒死鱼。
啧。
他倒要看看这狗东西能翻出什么花。
见祁昶并不言语,唇边还挂着似有似无一丝笑意,苏璋心头莫名一突,只是美色当前,他便再向前一步,拦在祁昶的去路上,垂眸看着祁昶嫣红双唇,低声道:“还求表妹帮我。”
祁昶被他恶心得不轻,转过头嫌弃道:“哦?我若是不帮呢?”
苏璋笑道:“表妹心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那你可知——”细长玉指在池边栏杆上敲了敲,祁昶玩味道:“再过两个月,我便要出阁了?”
苏璋表情微僵,道:“曾有耳闻。”
嘿,你个黑心肝又不要脸的货还知道呢?
祁昶白他一眼,继续往蘅芜院走。
和他再说一句话都是多费口舌,改明儿给七宝递个信,找人打他一顿才是正理。
烈酒在腹内翻腾,灼得苏璋脊背生汗,见小娘子就要离开,色胆忽壮,他伸出手想要搭上祁昶的肩膀。
祁昶却早有所觉,转身避过,反手一个擒拿就将那狗东西摁倒在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祁昶大怒,张口骂道:“嘿,爷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还嘚瑟起来了是罢?”
“给脸不要脸的杀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谁是爷!”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在这装什么孙子!”
苏璋:“?!”
苏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就被制住了。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都出现幻觉了,半晌,苏璋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指指祁昶,又指指自己,满脸不可置信地问:“你,你对我动手?还,还骂我?”
不是,不是说好的软弱温和,由他施为么?这反手就能给他摁在地上的是谁?这张嘴闭嘴“爷”的悍妇又是谁?
可还没等他接受这个现实,他就觉肩头一痛,身子瞬间失了平衡,直直向曲水池中跌去。
池水倒是不深,但他摔得突然,整个人都浸入了水中,彻底湿了个透。二月的春水寒凉刺骨,冻得他嘴唇都发青。好容易挣扎着站起身,苏璋愣愣抬头看向池边的祁昶。
他被柳家这小娘子踹下水池了?是谁疯了?
好半天,苏璋终于反应过来,他哆嗦着吐掉啃进嘴里的杂草,扬手怒指向祁昶,恼羞至极:“柳大姑娘!你疯了?!这便是你柳家的待客之道么!”
祁昶慢悠悠地收回脚,掸了掸腿上不存在的灰尘,挑眉道:“就是我骂你啊,怎的,没听够?”
“啧,看来这水还是不够凉,不够让你清醒清醒的。”
“你就好好泡着罢,若敢再生什么不该生的心思,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璋在冷水里看着祁昶负手佯佯而去,气得牙根都痒痒,愤恨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区区六品小官之女,算得了什么,他祖父曾经可是三品大员!
个小贱人,管她多凶悍如虎,连人带财,迟早都得落入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