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让着谁,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崔二郎身边的门客倒还算有眼力见儿,适时出来打圆场,将话揭了过去,又叫一旁的女婢给她们斟茶倒酒,其带着崔二出去了一番,回来对方变得温和谦逊不少,向她们道歉:“是二郎失言,还望县君和妹妹莫要跟我一般计较,此事是郑六有失职,我定会如实上禀,不过查探确实需要一番时间,实在做不得任何承诺与你二人,这样罢,不如你等随我同去清河住下,待查明实情,再做处理,这样可好?”
李蕴如还没说话,燕笙先摆手拒绝。
“谢兄长相邀,不过妹妹觉得还是在这东邬好些,也能协助你们派来查案之人一二,劳兄长代我向外祖和祖母问个好,它日有机会,定会登门造访的。”
此时的燕笙世家贵女风姿尽显,分明十来岁出头,可说话进退张驰有度,不卑不亢,叫人挑不出错来,还断了崔二再邀的后路。
人听她这般言,两家关系亲近,又不能强迫,便只有作罢。
“也罢,那我便在清河恭候妹妹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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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府衙的门出来,周家婶子和一众苦主扑过来问候状况。
他们将李蕴如一行人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面上都挂着殷切期盼的目光,语气急促。
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她和燕笙根本没有插进去话的机会。
“诸位!”
颂纪打断他们这乱糟糟的声音,“冷静些,听我们家小姐说!”
“好好好,我们不着急,李娘子,你说要帮我们的,现在这会儿究竟怎么样了呀?”一个花白了头发的阿婆说。
燕笙将方才里边的一切如实告知,所有人脸色立马败落下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般结果,唉~就不该信你们!”
“是啊,两个小女郎,能有什么本事,敢叫官府的人管事呢!”
“做不到就不要乱承诺,真是叫人空欢喜一场!”
几十来人,老老少少陆陆续续的摇头离去,最后又只剩下了周娘子一个,她哭红了眼,垂着眸子,哀哀戚戚道:“李娘子,我知道你们尽力了,罢了,就当我们命不好吧。”
她转头也跟着走了。
“哎,怎么走了,不是说了会查吗,这些人怎么不听别人把话讲完呀!”
看着那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的身影,李蕴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她出身庶族,祖上也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尽管没下过一日地,可幼时那几年的时光,足以叫她清楚,那几亩薄田对于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清楚他们转头就走的缘由。
从生事到现在,这是他们头一次走进府衙的门吗?
恐怕并不是。
他们也许来到过这里无数次,然而像这次一般,依然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者更加糟糕一些,连敷衍的答案都没有,直接拍了几大板子,然后将人赶走。
这才对现下这个回复反应这般冷淡。
“真是无礼!”燕笙碎碎念道:“我们这般辛苦,还差点在里边出事呢,不关心一句便罢,这都什么态度!”
她很是不高兴。
毕竟人是顶级世家的小姐,饶是在家中会因为种种规矩受些委屈,在外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没见过这番阵仗,是头一回被人如此冷待。
“走吧!”
李蕴如不评判那些百姓的行为,亦不评判燕笙的行为,只是带着人上了马车,坐定后方才跟她解释。
燕笙闻言对自己方才的声音有些心虚,可依然坚持这不太对,小声道:“那也不该如此啊,我们也是花了大力气的,刚才在里边多凶险啊!”
到底是个孩子,尽管面对大场面时会遵循世家教养规矩,从不露怯,可私底下还是会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会希望做一件事,是可以得到同等的回报,哪怕这个回报不过是一些好听的话罢,至少认可了她的付出。
不过世界上许多事往往如此,从来是不会有同等的。
她揉了揉人的乌发,笑道:“我们阿笙辛苦了,今天可是厉害呢,将崔家二郎都给堵得没话了。”
李蕴如夸着她,却是话锋一转,道:“对于这些人来说,那些田地就是他们的命,命都要没了,又如何会想得起这些,顾得上这些呢,温和知礼,那是吃喝不愁的人才有的,是彰显地位身份的,是荣耀是象征,可若连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你要跟人谈这个,那就太何不食肉糜了。”
燕笙听完,道:“所以是我错了吗?”
李蕴如摇头,“不是,你没错,那些人也没错,只是大家站的位置不同,考虑事情的方向亦不同罢,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说话做事,这是人的天性。”
“那我们怎么办?”燕笙问。
“再多留几日罢,崔家的人不是说会处理吗,我们就盯着,看一下他们的处理结果!”
燕笙乖巧应声:“嗯。”
她说完低语道:“我真没想到外祖家会牵扯其中,外祖父从来清正严明,家风肃正,母亲说,她幼时就是忤逆几句,都要被打板子的,怎么会这样呢?”
对于她的问题,李蕴如无法回答,若往好听了说,家族大了,人多了,难免总是会有看顾不到之处,往难听了讲,她一直瞧不上这些世家,觉得都是一丘之貉罢,没谁是真的干净,刚正不阿的,不过有些在明面,有些在暗处而已。
可她不能同燕笙这般讲,只能宽慰道:“莫想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
她们又在东邬待了五日。
崔二郎回去不久,确实又派了些人手过来查这件事。
李蕴如让颂纪时刻盯着,亦常在周家村处行走往来,确定他们倒真是实实在在的办了事,没有徇私偷懒,然而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云若寺和周家村的人有矛盾属实,可这田地却说来算不得侵占,是有理有据,有法可依所得,无法判回与周家村众人,至于周大哥出事这一遭,是双方矛盾激化后的恶果,是意外,不过云若寺武僧动手没轻没重,害人性命,沾了杀业,是他们的问题。
故最后,也便是由崔家出面,向上禀,将郑家六子的职位撤了,派了新的县丞过来主事,又出于情理,补偿了周家村几十户人家一些银钱,将云若寺武僧的度牒取消,赶出寺庙,算作结果。
李蕴如听到这个处理时皱紧了眉。
几条人命啊,最终也不过这样而已。
理斗不过法,本质问题不在这个处置上,而周家村的人拿了补偿认下了,她也不好再言什么。
……
从东邬出来,一路上李蕴如都很是沉默,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燕笙凑过来,“事情都解决了,怎么嫂嫂你看着脸色比之前的还难看?”
她将人的手拿过去,两指搭在藕白的细腕上,闭眼探着,须臾道:“火气有些旺盛,但问题不大。”
人松开,问:“所以嫂嫂可以跟我说一下为何火气这般大吗?”
李蕴如偏头看她,小女郎正是好年华时候,眉若山黛,眸似点星,一张小脸少施粉黛亦是风华姿态。
人穿着锦衣罗缎,吃的山珍海味,处处透着不识人间疾苦的天真。
“没事。”
李蕴如张了张唇,但最后到底还是用一丝理智止住了她的话头。
这怪不得燕笙,她出生就在世家了,无法选择,更何况她不过是个闺阁中的小女郎而已,从来左右不了什么,是那些能作主,能左右的人……他们太过贪心着急了!
世家跟佛寺往来密切,并且有利益输送,是早哀帝时期甚至更久之前便存在的问题。
二人互惠利,一个帮忙谋利,一个帮着拢络人心,配合相得益彰。
她听她母亲说过,父皇起义之初,就曾拿了几个大和尚的人头祭旗,以此戳破他们的谎言,才使得民心所向,有第一支自己的队伍,到最后有和世家谈判的筹码,在世家的扶持下登基为帝。
父皇称帝后,颁发了许多的政令,其中一项,便是缩减寺庙的占地,还田于民。
当时世家乡绅及佛寺,税收是不在范围之内的。
占着大量的土地却不会耕种,不用税收,百姓无地可种,须得租种……一层一层盘剥下来,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国库亏虚严重,人力财力不足,如何养兵纳人,修桥铺路?
自是世家继续独大。
深知这一点的父皇为此费尽心力,叫世家跟乡绅佛寺按等比纳税,租调,摊丁入亩……一项又一项,可他走不过半年,又一切打回了原样。
实在叫人唏嘘感伤。
她忽然不明白,若是如此,那么这么辛苦一遭,究竟为何?
她开始怀疑起来。
以往的李蕴如从未质疑过父皇母后的决定,在她心中,他们是犹如天一般的存在,是当不会有错的。
可如今瞧着二人辛苦一辈子,甚至为此付出性命去,最后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真的恍惚了。
如若两人像她此前那般,不用这么执着,活一日算一日,以自己的喜怒哀乐为准,会不会日子好过一些,也会不会,就没有今天的后果,今时今日,站在那个高位上的,仍然是他们?
她犹如行舟的旅人,在白茫茫一片的海岸上,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亦不清楚自己为何在此,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了。
然而不等她重新找回方向,更大一片海浪向她打了过来。
四月初二,柳家嫁女,前太子妃柳雁蘅云鬓重梳,再嫁琅琊王氏,与王家五郎喜结连理。
这本该是大喜事一桩,然而柳家女同前太子李洵夫妻情深,曾许海誓山盟,如今夫妻虽缘分已尽,可盟约犹在,柳家小姐重情重义,更是烈性子,不肯背弃与李洵往日的夫妻之情,竟在嫁娶路上,自尽于花轿之中。
说书人短短几个词,言尽了一个女郎不得已悲情而壮烈的一生。
“公主?”舒云见她脸色发白,手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出一道道青色的痕迹,担心的唤了一声。
李蕴如未答语,只怔怔地盯了上边说书台上的先生许久,便拍桌而起,咬着牙,切声厉齿的说道:“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