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柳家的事早传遍了京城。
燕宁坐在书房内,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柳雁蘅再嫁王五,是早于宣帝驾崩前,世家大抵清楚的事,当时柳家主动来书求,王氏还有思量,并未做下决定。
年后不知作何考量,这才定下。
柳家在世家中并不突显,当初是靠着搭上了皇室,这才声名鹤起,不过这也等同背离世家,在两方矛盾激化到不可挽回之际,柳家家主瞧出情况不对,及时带女抽身,后发现柳氏孕子,更是手段迫之,打掉了这个孩子。
种种极端行为是给世家再投的投名状。
不过这种蛇鼠两端,精明算计,又无底线的行径只叫人唾弃。
各世家瞧不上,他拿女儿再做投名状嫁王氏求庇护,王家也不肯。
王五的来书就曾斥过这一类行径,道:“他柳家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我王五是什么人,什么破烂儿都捡吗?”
话说得极其难听。
王五不同桓大,有什么说什么,表里如一,他性情如此,在外是端方佳公子,温和有礼,这一面,只有他们几个往来亲近的世家子弟知道。
这不好,然人的性情各有异,何况站他这个位置上,更多需要考虑的是家族,这种事没有搬到明面上来,他也只能作为友人劝一句,不好置喙太多。
如今闹成这般,着实让人唏嘘。
莅阳乖戾张扬,可有句话是说得对的,世家为了利益,很多都是可以不折手段的,温和大义,不过是这些恶劣之下的伪装罢。
如今这一桩惨剧,不说想与不想的事,它都发生了。
他很担心。
他的妻子李蕴如同李洵兄妹情深,李洵同柳家女又是夫妻盟誓不改,闹成这样,在皇陵的李洵势必会得到一些消息,李蕴如亦是。
人方才好一些,如何能受这一番打击?
她定会上京的!
如若李洵跟她为此做些什么……
燕宁拨着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下又一下,神色凝重。
陈敬生在一旁侍茶,不作声,打着十二分的警惕精神,以待主子的随时吩咐。
时下刚走一场春雨,春日的晚风带着些清爽的凉意,从窗台飞进来,翻了几卷书,燕宁目光追随着风落到翻开的书卷上,须臾做了一个决定。
他站起来,铺开纸张,潇潇洒洒的在宣纸上提笔,一口气写尽,交给一旁静待着的陈敬生,吩咐道:“你带着我的手书和燕家的令牌往乾陵那边走一遭。”
人提醒,“记住,必须亲自交到陵使官卢大人手上,切不可给旁人。”
“是。”
陈敬生趁夜离开,燕宁绕过案桌,来到窗前,窗外百花开得正艳,乌沉的天无月,只有阵阵凄风,艳色的花儿在风中摇曳着,倔强惹人怜。
“表哥。”
望得出神之际,一声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这份独自的宁静。
燕宁回头,便见崔婉一身翠羽罗衫,莲步向他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人手上端着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只乳白瓷盅。
人到跟前,温声细语道:“我听院里的丫头们说,你自从王家回来,便没用过东西,特意煮了些吃的,你尝尝。”
“婉儿有心了。”他抬眸扫了那瓷盅一眼,并未动作,道:“放着罢,待我有胃口了,会用的。”
崔婉眸光低垂,隐隐有些失落,却面上并不显什么,人走到窗前,同他并肩而立,望向方才人看着的方向,声音发沉。
“柳家小姐的事,着实可怜可叹。”
她道:“我们这些世家贵女,看上去高高在上,受尽景仰,实际也不过是家族维利的一个工具罢,自幼习的书,练的字,学的礼仪规矩,拨的算盘,看的账本,无一不是在给这个华丽的工具增加可用的筹码,运气好些,嫁了个品行可靠的夫郎,倒也还好,但多的是那靠不住的……”
崔婉感叹,“其实我倒是有些羡慕她来,至少她这一次,是为自己做下的决定,她的走,能叫世人记住她,更能够叫她的情郎,一辈子都忘不掉了,生前能有恩爱不疑的夫郎,过了几年快乐的时光,死后又被铭记,也算值得了。”
燕宁未搭这个话,生于世家,这是他们的使命,许多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郎君与女郎都一样,只是男子……路更宽广一些,纵使娶妻并非自己所愿,亦可再纳姬妾,或出去建功立业,女郎则一辈子被困于内宅之中,破局之法,或只有像柳家女这般……
可那太过惨烈了。
又真的值得吗?
他想到了他的莅阳,如若自己当初不放手,会否也是这一般结局?
可放了手,他们的关系,最终又将会走向何方?
她若回来,在这样规矩重重之下,他又是否能真的护住人,可以叫她保持过去一如既往的肆意天真?
过往他不怀疑这一点,可柳雁蘅的事叫他迷茫起来,她的性情如此刚烈……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室内骤然静了下来,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刮着院子的树叶,沙沙作响。
崔婉凝白的指紧紧攥着衣袖,几次看了人又低头,不知这般纠结过去多久,人终于是下定决心。
她抬头望向燕宁,开口唤了一声:“表哥。”
“嗯?”
燕宁被她这一声叫回了几分神,转头看他,问:“怎么了?”
崔婉趁着这空隙扑过去,双手环住人的腰,两人身形正好,头埋在他的胸口,春衫单薄,人可清晰的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还有蓬勃的心跳。
竹香见此,懂事的放下东西,走出去,并将门带上。
“阿婉?”
燕宁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将人推开。
他惊魂未定,拂袖坐回桌案,好一会儿才终于平下心神,再次抬头看向人,道:“其实我正想找个机会同你说一次,只是近些时日手头上太多的事耽搁了。”
燕宁说:“我会找个时机同舅舅那边聊一聊,对于两家目前的想法,做一个阐述,你放心,这是我的问题,我定不会推诿,叫妹妹你难做,名声受损,妹妹亦可看开一些,坦开心扉,再逢良人,不必为了两家长辈的一番话,受锢于此,反误了自身。”
崔婉早猜到如此,并没有显得很是失态,她寻了个离人最近的位置坐下,低低切切的垂泪,半晌,人抬起泪珠涟涟的眼睛看着燕宁,道:“表哥说得容易,你为男儿郎,又为世家嫡子,受尽尊崇,你开口,他们自不会道你如何,还言你年少风流多情呢,可这是你我两家打下默认下的亲事,就算我不想,你说拒就拒,又叫父母亲族,叫那世人如何想我?”
“这世间确实非兄长一良人,可我同你已然牵绊太深,又岂是三言两语可解开的,你也说了这女儿家的名声何其重要,这又让我该如何自处?”
她哀泣道:“其实这事说来也甚好解决,兄长对我无心,我如今对兄长也无意,不过是家族牵扯必须要在一块罢,并非大事,兄长所顾虑的,不过是莅阳县君而已,你和莅阳县君夫妻情深,我也无意插足,只是莅阳她性子骄纵自我,又无才德,并不适合做正妻,这一点兄长比我清楚。
“我不会做柳家女,为了感情要死要活的,我要的,是这世家贵女的荣光,我的身份可助兄长事业更上一层,我亦能帮兄长管家安宅,稳定后院,叫你无后顾之忧,我是你最好的良配,所以我们尽可换个方向来想,各退一步,你娶我,我也许你叫莅阳县君做平妻,你们自情意绵绵,我享我的无上荣华,大家为利所趋,各不干扰,岂不是好事一桩?”
“莅阳是我的妻,唯一的妻,她不会做什么平妻。”
燕宁本被她的眼泪弄得有些动容,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听她说及此,便是冷静下来,坚持自己的意思,一字一句告诉她,自己的态度。
崔婉没有想到,自己卑微退让到这个地步,却是不能叫他改变一点想法,心中又是悲怆,又是怨怼起来。
她一个倾世家之力养出来,样样佼佼出色的贵女,输给莅阳一个连诗词都念不明白的草包?
实在笑话!
若说此前,她想嫁,无非也就是为自己谋算,在这一桩婚姻里做最好的选择罢,如果到最后不成,也无妨,可现下听到这般话,她忽然胜负心起了。
就算她不想,不喜欢,不愿意,那个位置,她也必坐不可!
她是最好的世家贵女,自什么都要得到!
人又是垂泪,呜咽良久,才止声问:“兄长待莅阳之心诚如此,可又想过,莅阳待你如何呢?”
她曾经说过,自己视之如珍宝的东西,于她来说,连脚下的铺路石都不如。
燕宁道:“她待我如一,我自心生欢喜,不若如此,我依旧视她如拱璧,不会动摇。”
呵!
崔婉笑了,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而笑。
简直荒唐啊,一个高门郎君,竟为女郎失智如此,言出这一番话!
她咬牙道:“兄长与县君情深义重,是妹妹唐突了。”
人起身,微微低些身子,福了一礼,道:“婉儿明白兄长的意思了,你放心,我定不会再叫哥哥为难的,今日之事,不过是因柳家女的事,有感而发,情之所致,这才忘了分寸,还望哥哥不要与我计较。”
她话落,又说道:“我离家已多日,颇想念亲人,既然兄长如此坦诚,我也不作纠缠,近日会收拾东西离府的。”
虽这般说,她还是不觉心中期盼他开口挽留,人站在那里,低垂的目光不时望向书案上的郎君,将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捕捉进眼中。
“嗯。”
燕宁未挽留,语气平淡,道:“你看好哪一日,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呵!
还当真是无情啊!
既然如此,那她也没必要再念着那点幼时的青梅情了。
“不必了,兄长公务繁忙,何况柳家这事,莅阳县君定然不会不管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上京来,兄长还是将更多精力留于此罢,婉儿当初既是自己来的,也可以自己回去。”
“无妨。”
他欲说这不成事,她一个女儿家回去,路途遥远,实在不安全,然崔婉打断了他,道:“兄长,你既然对我无心,便莫要再做这些叫人误会的事了,不然我会再生妄想的。”
崔婉看着他,笑道:“哥哥,你或许不清楚,有时候你的重情义,端方守礼,体贴心善,也会成为一把刺人的刀,会伤人伤己,还会伤了……你的莅阳县君的。”
燕宁无言,最后只能说道:“好罢,那兄长先贺妹妹这一路安好了。”
崔婉笑盈盈的接下话,走出书房的门,转身一瞬拉下脸,心道:“我安好,你和你的莅阳,就不一定安好了!”
李蕴如由秣陵收到消息,立即转变路线前往上京,这一路上,人是赶得非常急,除了补给粮草暂时歇脚外,几乎是马不停蹄,三五日时光,终是摸到了上京这座天子城脚下,却不知为何,突然感觉脊背一阵发凉,莫名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了?”燕笙问。
“可是累病了,要不我们暂歇一日,明天再进城?”
“不用了。”
李蕴如拒绝,“继续走罢。”
四月十五。
柳家女事后第十四天,她一行人,重新进了上京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