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框住市中心夜景,拳击手套躺在冷杉木地板,漆黑的立式沙袋刚经历一场磨练,表面还残留着坑坑洼洼的‘伤痕’。
滴答滴答,秒针绕着中心一遍又一遍转圈,困兽的脚步惹人心烦。
萧策掀被坐起,瞪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对面的月亮绕到了云后。
上一次陷入情绪,还是两年前输了比赛。
也是那晚,收到来自小夜曲的投稿。
他百无聊赖,一边组装滑翔翼,一边点开了播放。
钢琴旋律垫着脚尖摸进房间,小心翼翼提起裙摆,蹦蹦跳跳踩着月光玩儿。
萧策摆弄组件儿的动作停下,不自觉竖起耳朵。
这段旋律听起来太乖巧了,像是一个懂事的小女孩,把悲伤藏在裙摆下面,为大人们表演活泼开朗。
体内躁动的暴力因子就像一个愣头青,摸了摸脖子销声匿迹。
萧策发布的约稿标价5000一首,他不想占便宜,转给对方一万块。
这首曲子在他的播放列表循环了一整天。
隔天晚上,小夜曲突然发来私信。
【你好,你好像赚错金额了,我已,退还,请察收】
萧策看完有点晕字,直接语音回复,拒收了退还的5000块。
这位小夜曲听得懂甲方需求,产出高效又很合心意,两人一拍即合,不知不觉就形成了长期合作关系。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简单的合作呢?
吧台吊灯投下淡淡的橘色暖光。
龙舌兰倒入酒杯,冰块发出清泠泠的脆响。
苏打水的气泡咕噜噜翻涌,气音滋滋啦啦。
萧策端起酒杯,巨大的落地窗之外,市中心灯火通明。
他看着热闹不休的繁华都市,思绪越飘越远。
现在,那个小骗子又在哪呢?
私信不读,跑得比兔子还快。在舞台上演奏给其他人听,还学我说话。
想起那句鹦鹉学舌的f语,萧策抬起酒杯,苏打的心绪在唇舌爆开,混着龙舌兰的冲击力,干燥而苦涩。
只是为了学F语才关注我吗?
我是什么学会了就能丢掉的工具人?
咽下去的酒又烧了回来,酒味淡去之后,只剩下柑橘的滋味。
想起来了,那一天他也在喝酒。
这回没有输了比赛,还赢得彻底,多打了两拳,对方进了校医院,校方商讨最终处分。
萧策并不担心退学,他只是不明白,当初输了拳击比赛,不爽的人是他,现在赢了橄榄球比赛,还当场报了恶意冲撞的仇,为什么还是不爽。
就是在这种萦绕不散的阴郁中,小夜曲又发来了私信。
小夜曲:这是出稿,你听一下,可以提意见,我在改。
一眼扫过去两个错别字。
这一回接收的不是音频文件,而是一段2分钟左右的语音。
萧策挑眉,点开语音消息。
几秒沉默过后,长笛轻缓的音调跃入耳朵。
萧策先是没来由的失落,很快就被这段旋律抓住了耳朵。
那天是夏日,她也许正站在窗边,空灵的笛音身后,风吹过绿叶,扬起淅淅沥沥的蝉鸣。
萧策闭上眼睛,手指合着节奏轻轻敲击杯壁。
直到私信提示音再次响起。
小夜曲:不喜欢的话,我可以重铺。
X_L:不用。
萧策的手指在转款键停顿两秒,另一只手举杯,仰头饮尽杯中最后的液体。
龙舌兰的辛辣在脑海深处爆开,他退出转款界面,返回聊天框单手打字。
X_L:为什么是清弹?这算成品吗。
萧策罕见地复读了一遍文字,然后皱眉。
语气是不是不太好?
酒杯随手放在一边,他稍微坐正身子,正要点撤回,对方回复了。
小夜曲:我不方便处理文字,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不可以用语音解释?
萧策僵住,食指搭在鼻下,冰块的温度还残留在手指,脸的温度偏高。
他没喝醉,人很清醒,心跳也很清晰。
不过是一条语音而已,激动什么?
想着,萧策放松了一下肩膀,很随意地——发送了语音邀请。
A国正是深夜,四周太趁机,萧策有些不自在,点开音乐播放器。
小夜曲的音乐缓缓流淌。
萧策猛地站起,赶在语音接通前打开电视,电视机的声音瞬间盖过音乐。
与此同时。
“……你好?”
咔哒。
遥控器红光一闪,音乐、电视机的声音全都熄灭。
萧策维持着按遥控器的动作,侧过头。
几秒后。
“你好?请问听得见吗?”
“咦,没接通吗?”
不知为何,萧策舌尖沁出蜂蜜牛奶的味道。
语音另一侧响起敲键盘的声音,夹杂一两声焦急的语气词。
萧策意识到沉默了太长时间。
“听见了。”
又是几秒沉寂,然后对方再次先开口。
“那,我回答您刚才的问题。这次的有声书充满了女主与自我欲望的冲突,从抵抗挣扎到纵情沉沦,哪怕平凡的日常情节也在侧写女主的挣扎。所以我想,背景音乐只用主旋律,去掉所有伴奏,借助大自然的采声来安抚读者和女主的情绪。”
……
萧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
她刚开始有些紧张,断句不自然,就像在导师面前答辩。但是说到专业部分,话明显密了起来,沉稳舒缓的声调也跟着上扬。
一只叽叽喳喳的小画眉,在肩膀上蹦跶来去。
“这一段是试听小样,您有什么意见请尽管提,最终是以您的想法为基准。最终成品还是以完整的音频文件发送给您。”
等了几秒没有回应,小画眉的脑袋又低了下去。
“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
萧策:“手受伤了吗?”
小夜曲“咦”了一声,“没有呀。”
萧策:“那为什么不弹钢琴了,也不方便输入文字。”
小夜曲:“您误会啦,可以弹,只是长笛和这次的有声书更适配,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改成钢琴。我的手没有受伤,受伤的是眼睛,现在无法看清文字,怕耽误您时间,用语音沟通更效率。”
“什么时候能恢复?”萧策下意识出口,然后身体缓缓靠回椅背,抓紧的手指一根根放松。
小夜曲:“我们先谈这首曲子吧,关于这首曲子您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绕开了话题?
萧策记性很好,他缩小语音界面,滑到两人的第一条对话。
以前没有在意,原来小夜曲那微妙的断句,时不时蹦出来的同音错别字,从一开始就存在。
房间一时落针可闻。
小夜曲:“这首曲子问题很大吗?推倒重来也没关系,也许是我理解错您的意思了。”
话音刚落,萧策道:“没问题。”
小夜曲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了些关于曲子的事情,说完公事,她就住了嘴。
语音还连着。
几分钟后,小夜曲试探道:“您没其他问题的话,我先挂断?明天我会把成品文件发送您。”
萧策:“我有一个朋友……”
话头强行掐住,舌尖抵住犬齿。
小夜曲:“您朋友怎么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事情吗?”
声音像晴天蓬松的云一样飘过来。
萧策倒在沙发,头枕着沙发靠背。
“他今晚心情很差睡不着觉,酒精不管作用,你会不会安眠曲?”
小夜曲:“介意跟我说说吗?”
夜深了,龙舌兰开始发威。
萧策开口:“他在橄榄球比赛中被人恶意冲撞,严重可能导致骨折。对方熟知比赛规则,裁判没有吹哨。我……我朋友赢了比赛,对方过来握手时又说了几句垃圾话,于是我朋友打断了他的鼻梁,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法开口说话。”
萧策在沉寂中等待着。
然而等来的既不是安慰也不是评判。
那声音温和干净。
“躺好了吗?”
萧策无措了两秒,想着‘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在沙发调整了一下姿势。
“嗯。”
第一个音符落下,然后是第二个,钢琴的每个音符之间微妙的停顿,初春的雪一般,融化进萧策的呼吸频率。
三拍子节奏放慢了,维持在60~65BPM。
黑白键高低起伏,像是夏日的风滚过琴键。
她的温柔不远万里,将他从沉寂的夜捧入掌心。
意识逐渐沉入朦胧。
“暴力带来的不是快乐,只是发泄的快感。”
“睡吧,你会找到正确的道路,哪怕那条道路的入口荆棘遍布。”
后面一句很轻很轻。
“S,挂断通话,谢谢。”
隔天,萧策睡到自然醒。
暴力冲突之后,数学系的教授们都很惋惜,想为萧策求情,然而萧策本人完全是无所谓的态度。
他宁愿拆了芝大的门,也不会向看不起的人低头。
但是睡醒之后,萧策忽然宁和了很多。
回头之前的态度,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
他收拾整齐,先去了校办。
接下来的一周,萧策出乎所有人意料,耐住了脾气配合取证调查。
收集证据,调取回放录像,为冲撞导致的擦伤申请医学报告,主动联系多方目击者。
最终校方认定比赛中的恶意冲撞确实存在,取消开除处分,改为停学三个月与社区服务。
真相大白之后,贾克斯的鼻梁还没恢复,又经历了社会性死亡,校队免去了他橄榄球队长的职位,没过多久,他主动提了转校申请。
这之后,萧策体会到了小夜曲的力量。
渐渐地,不再单纯聊音乐。
相似的深夜,相似的龙舌兰。
可是音乐不再治愈人心。
后台两条未读不回的消息悬在半空。
萧策拿起酒瓶,龙舌兰已经空了。
夜还很长。
他倒在沙发上,意识却还很清醒。
想起她笨拙地语音控制,时不时蹦出来的错别字,低缓干净的声音。
是骗子也好。
意识到刚才的想法,萧策双手撑在吧台,看着黑色大理石的倒影,深深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