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支了个小酒摊,周围缠绕好几串黄白色小圆球状的灯,在夜色里偏柔和,不刺眼,反而晕染开那一片。
有三四个人聚一起,正喝酒聊天,林青雾跟周雪度从边上走过时,还被喊住要不要来一杯。
抵挡不过热情,两人浅尝了一小杯,是他们自己调的,因为在海边,为了安全,酒的比例并不多,大部分是果汁。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无意中加入陌生人的聚会,按理来说,一般遇到这种时刻大多数会礼貌回绝,或许因为是夜晚,这一切似乎又变得情有可原。
待了好一会,有人提议玩海龟汤,林青雾不再打扰他们,与周雪度道完谢溜走了。
来的时候怕夜晚温差大,带了两件外套,周雪度将吉他也背来了。
远处月光倒影,随着海浪腾起大朵浪花摇晃不定,影影绰绰。
两人找了个离海水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坐下。
这边不怎么明亮,愈发显得大海太过沉寂,分不清是在等待还是想要吞噬。
“你会觉得吓人吗?”
周雪度听到林青雾这么问,笑,“你不觉得怪吸引人的?”
人对未知的领域总有着本能的恐惧,黑夜模糊了边界,让人想走进去的欲望就特别强烈。
而当你感受到那抹冰冷触感,后知后觉的害怕涌上心头。
逃跑也来不及。
那刻,脑海里大概只有一个念头——它是怎么轻而易举吞噬掉我的?
本很奇怪的理论。
意外的,林青雾点了点头。
“我也不觉得吓人,它让我很平静。”她说,“我之前很爱来海边待,白天跟晚上感觉完全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你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
所以像周雪度说得一样,吸引人。
即使平静的背后暗藏危机。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话:最迷人的最危险。
都没忍住低头笑了。
周雪度换了个坐姿,盘着腿,将吉他抱在身前,试了下音。
“你。”
跟吊人胃口一般,他说完这个字哑了声,自顾自垂头拨弄琴弦。
林青雾不明就里,“我?”
可对方好像没有回答的打算。
林青雾差点以为是海边风大产生幻听,直到,她听到了《逃亡》的前奏,才意识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你那天,怎么想听的是逃亡?”
知道林青雾听出来了,周雪度停下,转而认真看向她。
夜色太浓重就看不真切表情。
反而觉得常常拢着团雾的眼睛变得异常清晰。
“突然想到的,怎么了?”林青雾问。
“没,就觉得挺巧。”
那么多首歌里,偏偏选中那一首。
林青雾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巧?”
她好像不知道。
周雪度解释,“我唱过很多次。”
对于他来说确实意义不同。
林青雾思忖片刻,“可能以前在寝室的时候听到过,所以我那天恰好想到了。”
“也许。”
周雪度没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时间还早,你要不要睡会?”
林青雾没追问,也没拒绝这个提议,将手中外套折起,“那你记得喊我。”
周雪度看着她动作,起了坏心思,“好的,等我看完了一定喊你。”
林青雾无语,没再理他。
她微曲着身子,躺在细沙上,外套垫脑袋下当枕头。
周雪度低头瞥了眼腿边自己那件,拿起来打开盖在林青雾身上。
林青雾心绪微微一动,没睁眼,只将衣服往上扯了点。
周雪度移开目光,没继续弹琴。望向前面深邃无边的海。
海浪声比白天大,靠近又远离,来回反复,掀起的风冰凉冷冽。
当初手稿被父母无缘由撕碎掉,他正值青春期,那个时期的孩子总有自己的一腔热血,不被肯定支持的事,偏偏要去碰一碰,总觉得等做出一番成绩,便能让他们改变心意。
开始发帐号是瞒着他们的,后来真火了,有了热度,才告知。却依旧没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孩子最渴求的是父母的肯定。
他似乎没有。
后来从云边坠落,反而更应了他们的话。
他靠着《逃亡》,救了自己很多次。
周雪度自嘲一笑。
这些年到底为了些什么?
风呼啸着不留情面,他偏过头,林青雾出现在他视线里那一秒,浮躁的心突然变得很平静。
-
这确实不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
林青雾整个半夜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耳旁风声,海浪潮起,忽远忽近,分不清真假虚实。
她做了一个梦。
好像又不是梦。
飘飘然间,回到了林家父母出了意外后的那段时间。
那时候林青阳年纪还小,比她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内心崩塌,而她只能撑起全部,即使自己血肉早已模糊成一团。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世界仿佛总有一朵乌云飘在头顶,偶尔落下一阵狂风暴雨。
而她被浇个透湿。
她陷入了无尽的虚无。
那是一种,你连是什么感受都说不出的感受,不像痛苦,连麻木都算上了,漂浮在空中,看着另一具躯体,如何也拼凑不出完整的自己。
她开始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人到了极端,便会想办法自救。
她开始将注意力分散到周围一切,今日天空的颜色,风的弧度,树枝叶上的爬虫。
课桌上被刻下的字母,黑板上粉笔的轻重,饮水机最后一滴将落未落的水......
春去秋来,渐渐成了习惯。
再后来,遇见周雪度,她依旧没有改变这个习惯。
她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他,为什么,会是他?
她开始观察他。
他太过张扬自如,在人群中是很惹眼的存在,这种人容易被喜欢,也会被妒忌。
可是他没有,他人缘极好,他身上的正直吸引人、指引人。
他的自信,他的坦荡,是当时的她,丢失的一部分,他就好像是,另一个她。
这才想起来,曾经的她也是如此,并不是一开始就灰败。
于是,她开始关注他的一切。
他很爱笑,他笑起来很好看,他爱喝草莓优酸乳,他不爱吃香菇。
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得到的东西,那股子傲劲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在某一天会长成一颗挺拔笔直的大树。
然后,在阳光下,明媚耀眼,永远盎然。
没有人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包括她。
睡得总归不安稳。
画面消散后,云烟四起,模糊了一切。
正当适应这朦胧大雾,骤然回到了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
那年冬天很冷,她得了感冒,怕传染给同学,便戴上了口罩。
学校安排在大礼堂看表演,灯没开全,只留舞台明亮,中途宜婷尿急,想上厕所,昏暗里,拉着她溜了出去。
她在外边等宜婷,怕被发现,躲进旁边小树林,恰好撞见正在弹唱的周雪度。
他坐树桩凳上,抱着吉他,微低头,忘我到世界再进不去任何一个人。
那是她第一次听他唱歌。
果然很好听。
但他好像很难过,因为他是一个人,在那里弹琴。
无意中,她好像发现了他的另一面。
这种感觉,像孤寂水面飞来一只蝴蝶,不过轻轻掠过,却泛起一阵涟漪。
对方落下最后一个音,发现了她。
两人对视。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她问。
她像误入了他的领地,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等待他审判的时间里,口罩之下,呼吸氲出水汽,湿润一片。
对面人似乎原谅了她的唐突,歪头一笑,刚要开口,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老师大喊,“谁在那边?”
未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两人刚要萌芽的联系斩断,他们朝着两个方向奔跑。
交错瞬间。
她好像听到他朝她说了句什么。
梦境虚虚实实,变幻无常。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青雾竟真睡着了。
她沉入细软的沙中,像回归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为她抚去这几天的疲惫。
以至于她醒来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林青雾有些不清醒,撑起上半身,披在身上的外套顺着滑落到细沙上。
周雪度正在看手机,发现她醒来,偏头轻声:“醒了?”
林青雾没有说话,保持着这个动作看着他。
清晨是朦胧的,此刻周围,拢着一抹神秘的蓝色调,不再是夜晚的暗藏危机,而温和静谧。
他们被包裹其中。
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周雪度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没了动作,配合着她,两人就这样,在清晨的蓝调时刻里坠入进对方的眼睛里。
万事万物都消了声。
只有蓝色。
只剩蓝色。
眼前人的眼睛,逐渐与刚刚梦中那双重合,林青雾忽然想起来了,他们擦身而过瞬间,他说的那句话——
“这首歌的名字,叫逃亡。”
...
海平面开始冒起丝丝缕缕的橙红,海水变得异常明亮澄澈。
两人并肩而坐,看着前方。
那缕橙红渐渐从海面移到了他们身上,默契的,没有人说话。
整夜的等待,只为了短暂的几分钟,太阳一点一点跃出,攀爬云层而上。
他们安安静静地看完了一整场日出。
“走吧。”
周雪度拾起细沙上的外套,抖了两下,上面粘着的沙簌簌而落。
他将两件外套搭在臂弯处,单肩背着吉他走在林青雾身后。
一路都很安静。
光愈烈,两人影子渐渐变得清晰。
重合交错又拉远。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斜坡处,往上而行,周雪度缓慢跟在林青雾身后,走到某处忽然停下,不再有动作。
他目光追随着林青雾的背影。
“林青雾。”
他喊她。
林青雾回头,才发现他又落下了一小段距离,和那天晚上一样,她在上方,他在下方。
周雪度望着她,笑了声。
虚浮浪荡,不是他的作风,他想起来了,那天被抛在脑后的话。
“我确定,我很想靠近你,”他说,“我也确定,你也想靠近我。”
林青雾微微一愣,对上他的视线,他好像就在等着她看他,于是,两人再度对视上。
只不过周身的蓝变成了热烈的、新生的粉色朝霞。
他背着吉他,手里拿着外套,站得很直,身后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海面被晒的粼粼,有风吹来,将他的发丝吹往她在的方向。
“所以,”
周雪度说到这,停顿两秒,“林青雾,你要不要和我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