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房间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一楼书房里,全套及顶的樱桃木书柜覆盖了书房三面墙壁,木香、油墨香和角落点燃的不知名藏香,各种味道裹挟着周霄,在书房那面正对着日式寂寥风枯山水的巨大落地窗的阴影下,把她本就略显瘦削的身影衬得更加无助渺小。

    当听见周霄脱口而出的拒绝后,爷爷——周骁脸色依旧如常,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微笑,但屋内的氛围迅速冷了下来。

    “哈哈。”周骁笑出了声,和颜悦色地抬头,看着自己身边唯一一个孙女。

    周霄第一次觉得他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到底还是小孩子,”周骁笑着摇摇头,“你真当爷爷老了?糊涂了?能让你——一个女孩,捏着爷爷的把柄了?”

    “董事会有董事长推举权,具体结果根据股份多少决定。我手上拥股20%,你父亲手上15%,还有5%给了你母亲。或许你母亲和父亲不会这么轻易地把决策权交给我,可是别忘了,你还有一个亲弟弟,股份大概率也不会落到你手上。”

    周霄看着他,不动声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思绪清晰,完全不像是一周之前那个说自己连整理书稿的力气都没有的病秧子,“你是不是在想你自己手上有10%的股份,或许笼络一下投行何总、建材傅,以及最近风投绿色能源的谢总,他们手上加在一起40%的股份,加在一起也过半,我拿你依旧无可奈何?”

    “可惜,考虑到周之昊要回国,早在上个月,我已经和三位大股东达成了一致共识,他们在饭局之后也觉得,让周之昊接手公司是个不错的选择。”

    周霄如坠冰窟。

    周骁丝毫不顾及孙女此刻极差的脸色,按响了桌面上的传呼铃,周知砚直接推门进来,没等周骁请他坐下,自觉地靠在樱桃木的书柜上。

    他长腿舒展,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看戏似的坏笑,凌乱中略作造型的头发和顶上解开两颗祖母绿扣子的酒红衬衫,让他看起来更像是站在乖乖女身边的坏小子。

    “爷爷。”他简单地打了声招呼,语气里倒没多少尊重的成分。

    周骁毫不在乎,挥挥手,示意他说话。

    “这是饭局上三位股东签署的合同。具体大意你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总之就是,他们向爷爷许诺,在股东大会的董事长人选选择里,周之昊永远在你之上。”

    周霄缓了很久,才从胃痛和头晕中找到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意识。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才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

    周骁从把公司交给她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利用她。

    他顶着爷爷的头衔,表面施舍给她断断续续的关心,让她变得依赖自己、方便操纵。然后把一整个走下坡路的公司甩手给她,看着她心甘情愿地付出,像一只老黄牛那样辛勤开垦。

    等到这块地肥沃了、适合不劳而获了,再从她手里夺过来,双手捧着送给他心爱的大孙子。

    她的爷爷,她的亲爷爷,她身边唯一一个能够信赖的亲人,联合着她爸爸的私生子,

    狠狠地算计了她。

    房子很大,光是安装新风系统就花费了近百万,气温常年维持在人体适宜的26度。

    但此刻,周霄感到无比心寒。

    她在爷爷和一个堂而皇之入室的私生子注视下,活成了一个笑话。

    在一片眩晕中,周霄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本自己精心设计的书本上,这一刻,自己的努力显得如此讽刺。

    周骁一直在教育她,要努力要坚韧。

    转身又抢走了她的一切成果,给一个私生子双手奉上。

    抢走之前,还不忘讽刺她一句:

    你一个女人。回家,多生几个孩子吧。

    见周霄沉默,周骁当作是她默认。于是重新回到一个和颜悦色的“爷爷”的形象,对着孙女平和道:“留下来吃个晚饭,我们爷孙三个,好好地聚一聚。”

    “爷孙三个”,落在周霄的耳朵里,格外尖锐。

    “不了,爷爷,”周霄努力稳住低血糖的身体,眼泪被牢牢控制在眼眶中,逆流成压抑着的翻腾胃液,每分每秒,都在侵蚀她的食道和神经。

    她轻声道“我就先走了。”

    到了这个局面,她还坚强地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挺直了腰杆。

    周骁再一次露出不悦。

    他从15岁那年开始独自打拼,从一个街头卖火机的小男孩,一步一步地蜕变、成长。他被无数次侮辱,人格被踩在泥泞中,但他始终高昂着头颅,不屑于身边一切嘲笑他的匹夫为伍,就这么一点点地创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成为傲视一方的富豪。

    小时候他被很多人拒绝过,被路人、被有钱人,甚至被家里趴在他身上吸血的父母,但当他怀揣着要做人上人的理想爬到顶级阶层,他就再没被人用这种混杂着不屑、嫌恶又自以高洁的眼神看过。

    尽管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是自己利用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孙女在先,但她的眼神却激怒了他。

    “周霄。”周骁从身后叫住了她。

    周霄回头,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笑容:“怎么了,爷爷?”

    “今天你和知砚也算是第一次在我这儿见面,”周骁脸上还是那副温和的老人的模样,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无耻至极,“你敬弟弟一杯酒吧。”

    语气淡淡,就像之前任何一次带着难以察觉的命令口吻,让陪着自己参加饭局的周霄敬席间众人一杯酒那样。

    年轻的女孩饮下琥珀色液体,伴随着周围众人的起哄和半真半假地夸奖,但冷眼旁观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个所谓亲孙女只不过是老头带来夸耀和联姻的工具。

    周霄终于看清了周骁的真面目,一个极度自我的利己主义者。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周知砚居然站出来,替周霄拒绝道:“别了,她连晚饭都还没吃呢,喝什么酒。要不我陪您喝几杯,咱们尽尽兴。”

    周骁猛地一甩手,像是在挥赶一只让他感到恶心的苍蝇。

    这下连周知砚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周骁的动作似乎唤起他脑海中某个极其反感的回忆。

    周霄微笑着,在素雅的妆容和衣裙的衬托下,更像是一个冰雪聪明的瓷娃娃,她粉唇微张,乖巧道:“好啊,我敬您一杯。”

    她踏出书房,步伐如同踩在云朵上那般轻盈,裙摆翩跹露出漂亮的小腿线条。

    周霄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和保姆,从酒柜里一眼就挑出最贵的那个,皇家礼炮威士忌。她拒绝了阿姨递来的酒杯,拎着这瓶高纯度的手工蒸馏酒回到书房门口。

    当着周骁和周自砚的面,她站在门口,打开水晶酒塞。

    这瓶酒放在酒窖长时间没有打开过,没有液体的润滑,酒塞摩擦同样是水晶铸就的瓶体,发出挠人的刺耳噪音。

    周霄婷婷地站着,单手握住瓶口,向前送了送,对着周骁点头示意。

    她轻声道:“爷爷,我干了,从今以后,您随意。”

    ·

    陆盈川让司机把车停在周霄爷爷别墅的大门右侧。

    司机见陆盈川沉默地看着别墅正门,疑惑道:“陆总,您不进去吗?”

    想到可能是因为没带礼物,贸然上门于礼不合,陆总又是个细心注重礼节的人,于是司机贴心道:“要不我帮您点个跑腿,买些礼物送上来。”

    陆盈川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别墅正门,似乎要穿透那扇罗马浮雕的白色大门,落在此刻思念的那人身上。

    “不必。”他惜字如金。

    陆盈川心里想的却是:她的家宴,我出现有些多余。也好,她和爷爷难得一聚,结束后,她的心情或许会好很多。

    ·

    周霄的酒量并不好。

    浓烈的酸橙甘甜交织着橡木清香,烟熏味液体涌入喉咙的感觉并不好受。

    还没等书房内两人反应过来,她就咕噜噜灌下去小半瓶,数十万美元在囫囵吞枣式的豪饮下消散在嗓间,什么威士忌的绵长余味、岁月沉淀,她统统没有感受到。

    周知砚大惊:“你!”,冲上前夺走她的酒瓶。

    也好,周霄懒得再把酒瓶砸地上泄愤。毕竟受制于人,把敌意表现得太过明显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她最后再长长、长长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寄托过她年少时对亲情仅存的幻想的住所,目光快速掠过愣在书桌后面的周骁、身边扶着她狠狠皱眉的便宜弟弟。

    下次再见,就是敌人了。

    她像个女战士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当确认所有目光都被拦在背后的那刹,眼泪夺眶而出。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哭,但泪流满面后,她挤出一个嘲讽的笑。

    嘲讽自己,天地之大,何处为家。

    白活了二十三年,枉生在富贵人家,居然辛苦一场,到头来,连个能闷头痛哭的地方都没有。

    踏出走廊前,她抹干净了脸上的眼泪,以平静的姿态面对房子里的下人。

    她穿上高跟鞋,鞋跟硌得她脚生疼,踏出周宅大门那刻,晚风拂面,冷风却吹得她浑身发烫。

    周霄脱下鞋子,拎在手中端详片刻。

    周骁曾在一次饭局中夸她穿这双鞋子好看,其实是她在饭局开始之前,临时在德泰三楼jimmiychoo买的,一点也不合她的脚。

    之后为了迎合所谓能给她爱的亲人,她一次次穿上这双并不合脚的鞋。

    其实一双鞋如果不合脚,注定它在被缝合出来那刻,楔形就是不适合你的,再怎么为了它调整尺码,都不会合适。

    草坪上定时喷洒装置打开,放射状水雾喷洒向天空,又落到绿荫草坪上。

    周霄光着脚往前踏出两步,伴着漫天水雾,一扬手,高跟鞋扔了出去,消失在草坪间。

    往前走了两步,头脑在晚风中愈发滚烫,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周知砚的声音,让她胃里涌起一阵恶心。

    翻江倒海的胃酸导致的胃部痉挛下让她几乎站不直身子,周知砚似乎从身后拽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像是冰凉油腻的蛇信子。

    但周霄却头晕到无力反抗。

    周知砚拉扯着自己,他弯下腰,脸贴了过来,在周霄眼中变成数个重影。

    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恶心,正当她觉得自己像是漂泊在暴雨中无力对抗风浪的帆船时,腰间传来一阵大力,稳稳地将她拥入怀中。

    瞬间,一股仿佛大雪落下压满枝头的雪松清香,沉稳却并不浓烈,但又无法抵抗地涌入鼻腔,包裹住周霄,让她深深陷了进去。

    暖流顺着嗅觉传递到极度亢奋的神经中,像是一团柔软却又稳重的厚纱,缠绵住疲惫的四肢,拽着她坠入梦乡。抚平她痉挛着抽搐的胃,安慰她被风暴打湿后滚烫的身体。

    男人稳稳地搂住醉酒的妻子。以凌厉著称的双眸,似乎在看见两颊醺红的周霄后柔软了一瞬,乍如冰山初融。

    周知砚怎么也没想到陆盈川会出现在这儿,愣了一下,紧接着右脸就狠狠挨了一拳。

    火辣辣的痛感还没抵达大脑,他整个人紧接着陷入宕机。

    陆盈川,那个年轻却因稳重早负盛名的陆氏集团总裁,居然因为自己扯了一把他那商业联姻毫无感情基础的妻子,揍了自己一拳?

    周知砚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陆盈川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冷冷道:“私生子就要有见不得光的自觉。”

    周知砚抹了把嘴角,铁锈味沿着牙齿侵入口腔,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呵呵”笑道,并没气恼。

    他看了眼周霄丢高跟鞋的方向,意有所指:“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老婆到底是被谁欺负了。”

    陆盈川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弯下腰,一手穿过怀中人膝弯,另一手稳稳托住后颈以至胸腰,抱着浑然不知的周霄走向门外座驾。

    周霄醉得很死,但还是伸手圈住了他的肩颈。

    周知砚看着陆盈川的背影,一向上扬微挑的桃花眼此刻满是彻骨寒意,没说出口的“姐夫”两字,被他裹挟着血腥味一同吞入口腔,反复咀嚼。

    ·

    周霄在房间里醒来。入眼即是白灰色的天花板和简约风格的灯具。

    她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丝绸睡衣,冰冰凉凉的材质慰藉着她依旧有点发烫的身体。

    她抬手摸了摸脸,没有想象中彩妆残留的黏腻触感,反而十分干爽。她支撑着打开床头阅读灯,居然看到床头摆放的日常护肤品有被挪动的痕迹。

    ……怎么回事?自己回到家,洗了澡换了衣服,卸完妆顺便还护了个肤?

    我太厉害了。

    周霄抬起手,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她开始像小时候那样,幻想拇指上有一张永远对她敞开的笑脸,充满乐观地鼓励她说:霄霄真棒,你永远是最坚强的姑娘。

    她盯着这张幻想中的笑脸,也学着咧开嘴,笑一笑。

    可是笑容还没完全舒展,泪水先涌了出来。

    不被爱的女孩,总要比别人先学会坚强。

    之前的所有委屈、痛苦,混杂着难以言表的巨大失望,像潮水一样汹涌着覆盖了她。

    她嚎啕大哭,不再克制着声音。她和陆盈川分别住在楼下楼上,互不干扰。

    她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泪水啪嗒啪嗒打在地上。

    周霄光脚走到最近的角落——门边和墙面形成的夹脚,刚好够她把自己蜷缩进去。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拢住小腿,这个姿势能给她安全感,让她恍惚间感觉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那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段,或许被人爱着,不用焦虑不用拼尽全力讨好别人的时光。

    歇斯底里的大哭变成缩成一团的哽咽。泪眼朦胧中,周霄郑重其事地想:

    周霄,从今以后,你就要自己爱自己啦。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又哭了会,怜悯自己可悲的乐观。

    一门之隔。

    陆盈川极轻极轻地放下盛着热粥的瓷碗,慢慢地坐了下来。脑袋贴在门上,一向梳成凌厉样式的发丝此刻乖巧地垂落。

    他安安静静地,只敢屏住呼吸,听着门内女孩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

    他的目光沿着门缝滑落,最后落在自己身上和周霄同款的睡衣。

    胸口像是被针刺一样,说不清缘由地痉挛疼痛。

    女孩的悲泣像是荆棘鸟的歌声,衔着的带刺树枝就此落下,在男人心上划出一道带血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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