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洛河汉的叙述-洛河汉的回忆-洛河汉的叙述-小玉-洛
我进门的时候,实验体已经醒来了,并且,破天荒地自己走出了睡眠舱。这使我大为震惊。
他趴在窗旁,看着天空中来来往往的飞机出神。
“那是飞机,上世纪没有吗?”
他不回头,依旧盯着外面,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不,飞机是很常见的交通工具。只不过私人飞机很少见而已,噪音也很大。”
“而我们这个时代——飞机已进入千家万户,不论阿尔法、贝塔、欧米伽都能拥有自己的飞机。”我自豪地回答,“当然,噪音问题已被完美攻克。”
“省省吧,不必向我宣扬这个时代的好。你似乎总把我当作白痴,可在我看来,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才是彻头彻尾的白痴!”
他的话激起了我心中的怒火。说实话,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热爱我所生活的22世纪。
“你一个基因存在缺陷的劣等人当然体会不到它的好!”
“是啊,我还知道你们这些私人飞机不会给劣等人使用;我还知道,像我这种基因存在明显缺陷的劣等人不会被允许诞生在你们‘高贵’的22世纪!”
“——那再好不过!我也没让你们把我唤醒、治好我啊!”他突然转过身,用愤怒得发光的眼睛瞪着我,“他妈的,又不是我选的,我也不想来啊,别说的像我高攀了一样!我才不稀罕你们这破时代呢——我不屑与这样的时代为伍!”
我们浪费资源,治好了他的病。而他这个劣等基因的持有者,竟反过来指责我们的救济。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他发怒的样子完完全全像一头野兽。我告诉自己,他是个原始人、是劣等人,不必与他计较。
不知为何,他的怒吼似乎戳进了我心里。纵使他诋毁、贬低我们的时代,我还是有些可怜这只囚笼中的困兽。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盯着我波澜不兴的脸。大抵是觉得自讨无趣,于是,转过身去看窗外。
我以为他平静下来了。可当我检查仪器数据时,发现他的情绪波动仍很大。
“你还在难过吗?”为了工作,我打算安慰他,“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你这人怎么跟······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再说。怎么,你也觉得面子是最没用的东西吗?”
他的话略带哭腔。我这才发现他哭了。
为避免节外生枝,我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呵。”他一声轻笑,又回过头看向我,“上次的故事讲到哪了······”
“——哦对,是与‘幽灵美人’的相遇,对吧?”
我倒情愿他没有想起来。
“最近教学楼里怎么这么多人?”
“哦,你还不知道吧。B校区开始重建了,那边的人这个学期都要和咱们共用校区。”
“B校区?”星子皱起眉。
“哎呀,你怎么这么抵触?换了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B校区可是出了名的——”
星子打断年归书:“知道知道,金融、管理、国际关系,都是精英,阿尔法占比极高。”
年归书两眼冒光:“对啊,都是男神女神!”
“跟贝塔有什么关系吗?”
“万一看上咱们了呢?抱大腿的人生多好啊······”
“哼。”
“你看你,又生气了。我想抱大腿也得有人愿意让我抱啊——开个玩笑嘛。看看又不收费。”
“看呗,谁拦着你······嘶!”
“抱歉!”撞人的同学贴着墙停下来,“同学,你还好吗?”
星子挥挥手:“我没事,你走吧。”
“诶,星子,你别放他走啊。撞得挺狠的吧,你这脸色可不像没事。撞到哪儿了?”年归书开始寻找星子身上的伤口。
“没事!你也停下,别动我!”
“可······”
“下节没课,你先回宿舍吧。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再回。”
年归书还是担心:“星子,你是不是撞坏了?”
“没有,我说过没事!快走,咱俩别跟这儿挡路。”
年归书与星子走出教学楼。星子的脸色极差,惨白如尸,但在他的再三拒绝下,年归书也只好离开。
呼······总算走了。他妈的,怎么偏偏撞到这块?
星子捂住后背,强撑着走到教学楼下一片阴影里,一个角落。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不要抓我!不要追上我!明晃晃的太阳,烧灼的空气,好痛!哪里都好痛!乱刀砍过每一寸肌肤,甚至——刺入五脏六腑,它们在殊死搏斗。
渴!好累,跑不动了,想休息——不行,快跑。要追上来了。不要!不要!别碰我!
是我的错吗?因为我恰到好处地在学校里二次分化成欧米伽,并从那一刻起开始发情?
而最荒唐的是,这是一所只招收阿尔法的精英学校。不会有人来救我,这里只有阿尔法。
哈······对上天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对我来说却是灭顶之灾啊!我他妈的可真是青史留名!
我爬到角落里,后背被谁刻下一道长长的抓痕,好疼!怎么办?明晃晃的视线将我团团围住,欲望、快感、兴奋,一群人皮下的野兽。这是一场捕猎者的狂欢,他们要收网了。
而我——这只被围猎的猎物无处可逃,只能在他们的视线中,以恐惧的眼神激起他们更大的欢愉。
我会被撕碎吗?
不!我深吸一口气。没有路就自己开路啊!
我躲开扑过来的兽群,背抵窗户。好在这一刻我是幸运的——它没被锁上。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反手打开窗户。
我在空中飞。
星子在角落里缩做一团,紧紧抱住自己。
“同学,你还好吗?”
有人在他面前站定,蹲下来,与他四目相对。这声音将星子从梦魇中拉出来。他回过神,打量来人。
“幽灵美人?”星子脱口而出。
“嗯······是我。”美人突然笑起来,“你好?”
他们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却挨得这么近。北风仍在怒号,将沙石劈头盖脸地卷起来,把枯枝摇得咔嚓作响。没有阳光、鲜花、和煦的风,一整个春天却撞入星子眼里。
“就这样,他们相识、相知,然后不可避免地相爱······坠入爱河。如果至此还没有结束的话,他们一定有一场悲痛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别离。你这个故事太老套了。”我忍不住抱怨。
9号实验体开怀大笑:“故事嘛,不都是一个套路——重要的是怎么讲——不过,我又不是作家,当然不会讲故事了。”
他耸耸肩:“我不是说过吗,这注定是个无聊的故事。”
是的,他说过这是个无聊的故事。但我必须要完成我的工作,我得将这些“垃圾”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
做几百、几千个梦都没有用,只是徒增伤感。差不多该接受现实了:我被独自扔在这个遥远的时代,作为实验体“活”下来。
我们从来都没有选择生死的权力——不论身处哪个时代。从这一点来说,历经百年的世界倒真如同昨日。这也是时至今日,我所拥有的最熟悉的东西了。
我从睡眠舱爬出来。窗外,忙碌的天空任由私家飞机从不同方向,以各种角度、姿势划开一条条“伤痕”。我想起柳玉带我四处求医的那些日子。
去往不同目的地的飞机,却总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带我去拜访某座城市的某家医院,几乎凑出一场环游世界的旅行。如果只是一场旅行就好了。
柳玉坐在旁边,披着毯子,陷入浅浅的睡眠。飞机轻微的颠簸、旁人搞出的细小声响都会令他醒来。
他在不断的奔波与担忧中消瘦了许多。没有刮干净的胡渣挂在脸上,眼下两团浓浓的乌青,像两片惨淡的愁云,一头野草、蓬蒿般凌乱的发。精致的五官、轮廓被不修边幅隐藏、埋没。
我怎么把柳玉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阿尔法不是缺了伴侣就活不下去的物种——他们可以再去标记新的欧米伽。可柳玉却一次又一次坚定的回答我:我是缺了你活不下去的物种。
柳玉固执地想找个办法将我留下。我们都很清楚地知道,想治好我是无望的。然而,我没办法叫柳玉停下——不要白费力气了。如果承认我已无望这个事实,柳玉该怎样面对他同样无望的未来呢?那里只有一片孤寂。
可我不想让柳玉活得这样沧桑、潦倒。不该这样的!
机舱内有人打了个喷嚏。柳玉醒了过来,看向我。旅途还很漫长。他疲惫地挤出一抹笑,为我掖了掖毯子。
我的心狠狠地被刺,疼痛使我完完全全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我落下眼泪。如果这样就可以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我宁愿永远受伤。只有我们可以嗅到的、玫瑰味的信息素淡淡地弥漫开,像一首哀婉的奏鸣曲在空中飘荡。
柳玉惊慌地为我擦拭流个不停的眼泪。我捉住他冰凉的手,企图用自己一无是处的手像以前一样将它捂热。
疼痛已经过去,又是麻木不仁的身体——不知有没有将他的手捂热?我努力地在那日的记忆中寻找线索。
“那是飞机,上个世纪没有吗?”
我继续盯着窗外无可救药的杂乱的天空。
这个世纪生产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