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自家小姐轻吐出那个名字,芙儿满脸讶异。
“还以为姑爷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呢,居然写得一手好字,还跟小姐一样爱看这种难懂的书。”
陆葭合上手里的杂集,垂眸不语。
别说芙儿,她也很意外。
提及宁阳侯府,所有人似乎都只知道世子裴禹姿容俊美、风流雅致。因那些宴会雅集,从来都只有他会以侯府公子的身份露面。
他有个庶出兄长,还是言语间偶尔提及,旁人才知道的。
至于世子这位兄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谁都没见过,自然也无从考究。当初听闻他战死,大家也只是因其年轻而略感唏嘘。
战死的么。又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庶子。人们便都觉得,那当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夫。
若不是亲眼见了漱雪居的种种布置,又听得醅雪、扫苔的名字,陆葭或许都不敢断言,他房里架上的书便一定是他的,书上的字便一定是他写的。
“岂止不是普通武夫,还颇有文人雅兴呢。”想起院中的白梅青竹,和室内的琴棋茶具,她幽幽感慨。
话语后那丝微不可闻的叹息,被马车碾过石板的哗哗声响盖过。
到广济坊了。
临街第三家,便是陆氏玉器行。
绿萼给铜制手炉套上隔烫的丝锦,塞到陆葭手里,扶着她踏下车辕。
“这边一点雪都没存住呢,原本还担心路面湿滑不好走。”
“来往人多,不比府里清静,自然难留积雪。”陆葭仰头望着匾额上“陆氏玉器”四个洒金大字,心道,这铺面居然有三层,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难怪祖母先前说,这一间玉器行,能抵她手里好几家绸缎庄。
绿萼行在前方,锦帘一挑,暖香扑面,将寒风都隔绝在门外。
门里,掌柜的早早就带着四个伙计躬身候着。
“见过大小姐。”
陆葭抬手松了松银狐斗篷的系带,再一看,领头的男子年岁将近五十,颧骨略高,眼窝微陷,下颌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是个面熟的。
“原来祖母将这间铺子交给冯叔了。”
冯掌柜展颜一笑,眼尾细纹堆起:“五年不见,大小姐竟然还记得在下。”
陆葭笑吟吟:“自然记得。五年前您在仁安坊那间银楼当掌柜,我跟您学过辨识玉石,受益匪浅。祖母果然知人善任,将玉器行交给您我再放心不过了。”
冯掌柜得了夸赞,不禁朗声大笑。
也不多寒暄,便着人将账簿取来给陆葭过目,又亲自引她在店内检看。
“老夫人的意思是,咱们家在仁安坊和丰庆坊已经各有一间老字号银楼,金银珠宝和玉饰生意都做得稳当,新开的这间便与那两间区分开,不售珠宝饰品,只售文房雅玩,也接一些私刻定制。”
“属下便依照吩咐,将铺面作了区分。一楼售卖笔洗、镇纸、玉山子一类的成品,二楼展些上等玉料以供挑选,三楼置了雅间,若有大宗生意便在此商谈。”
陆葭认真听着,在满室隐隐浮动的红梅冷香中,随冯掌柜四处观摩。
跟了祖母几十年的掌柜,做事的确细致周到,让人放心。
一楼厅堂敞亮通透,四壁柜架上,错落陈列着各式文房雅物,每件下面都垫着素绸,衬得玉色温润通透。
沿雕花楼梯拾级而上,二楼开了三面明窗,屋中间还悬着纱罩宫灯,丝毫不显昏暗。展柜里,按质地分门别类陈放玉料,每匣旁边都压着字条,将产地和材质写得清清楚楚。
三楼的雅间则是陆氏各家铺子惯用的布置,屏风、几案、多宝阁、罗汉榻,只再多了些玉器拓本和碾玉工具,都是给贵客“掌眼”时用的。
“大小姐可觉得有什么要改的?”一趟看完,冯掌柜虔诚询问。
“没有,就这样挺好。”陆葭朝他微微笑。
她可不是那种昏聩的纨绔二世祖,没事干就自作聪明胡乱折腾自家产业。
冯掌柜本就是鉴别玉石的个中好手,在陆氏名下的好几间铺子当过掌柜,又被祖母遣去外面游历了几年,论经营玉器行,没人比他更有心得。
就按他的想法来,盈利就行。
做东家嘛,用人不疑,有靠谱的掌柜在前头顶着,自己只需要躺着收钱,能少操心就少操心。
“大小姐觉得没问题便好。”冯掌柜松了口气,刚准备请陆葭下楼,芙儿突然“噔噔噔”上来了。
“小姐,楼下来了位戴面具的客人,说要见话事的。”
“戴面具?”
陆葭和冯掌柜双双疑惑。
他们这玉器行可是再正经不过的行当,何至于戴面具来谈生意。
但做生意的,有客来,就得热情招待。
冯掌柜正要拔腿下楼,陆葭伸手拦住他,又吩咐芙儿:“将人请上来,就说东家在楼上雅间静候。”
陆氏商铺惯用的陈设,此刻派上了用场。
紫檀屏风将三楼隔出个内外间,陆葭端坐在屏风以里的榻上,日光照着窗外的一株老梅,又从她肩头拂过,将她的身影和横斜的梅枝一并投在屏风上。
冯掌柜在屏风外的几案边坐定,沏好茶,又往炭笼里添了几块香炭,烟气透过笼孔氤氲四散,满室熏然。
锦帘画屏,炉香茶暖,顿时就有了待客的样子。
绿萼和芙儿适时引着来客上了楼。
隔着屏风,陆葭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信步而来。身形清瘦挺拔,面具遮住半张脸,依稀可见线条凌厉的下颌。
那人也不拘束,从容在几案另一边坐下,朝冯掌柜抱拳揖礼。
“在下徐易,自金陵来。”
嗓音倒是清润好听。
冯掌柜朝他回了个礼,趁机暗暗打量。
对方年纪大约二十上下。身形瘦是瘦,却并不单薄,肩颈舒展,腰身劲挺,与上京常见的文弱公子并不相同,确实有几分远道而来的模样。
衣着嘛,一件玄色貂绒大氅,衣料是富商常穿的蜀锦缎面,没什么特别的。通身清爽素净,也不见有什么装饰。
总之就是看不出深浅。
至于容貌,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看得见棱角分明的下颌和一双挺漂亮的眼睛。露出来的部分挺好看的,应该不是因为丑陋。那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冯掌柜忍住没问。不礼貌。
就在他细细打量的时候,面具公子将一锭黄金轻置在桌上,开门见山:“听闻陆氏玉器行有上京最好的玉料和玉雕师,晚辈来此,是想订一件生辰礼。”
漆盘上的茶盏腾起袅袅热气,隔在两人中间,让他们彼此都看不真切。
冯掌柜见他出手就是一锭黄金,心底更隐约生出一股不安,便谨慎发问:“客官是要什么样的生辰礼?”
对面的人端起茶轻啜一口,清了清嗓。
“昔年上京有位段大师,他所雕的雀衔枝是上京一绝。偏生他脾性古怪,若合他眼缘,可平白相赠,若不合眼缘,即便权贵硬索,也不低头。后来他因不愿受扰,索性离京远行,那雀衔枝也一并失传。”
“前些日子我却意外得知,段大师如今隐姓埋名,在为陆氏商号效力。不知晚辈可有荣幸,请段大师再雕一次雀衔枝?”
“要长尾雀,玉桂枝。”
冯掌柜听他说罢,攥紧袖口,背上已是一身冷汗。
屏风后,陆葭也是一惊。
上京城中的确曾有位闻名一时的玉雕奇才段大师。他曾雕刻过一种别致的玉簪,雀鸟似有生机,栩栩动人,花枝更如新折,含芳带露,便唤作雀衔枝。
此人偏爱文人风骨,尤其钦佩不世才华,每逢殿试,必在状元游街时以长尾雀衔桂枝的特殊样式相赠,三年一回,时逾十五个春秋。
偏偏到第六回放榜时,他不见了。
而那第六回的状元,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褚相国,褚璋。
因此,民间便流传一种说法,说褚璋虽有状元之才,却无文人风骨,所以段大师才不愿赠他雀衔枝。
后来褚璋多行不义,民间怨声载道,上京百姓们背地里纷纷骂他是奸相,似乎更印证了这种说法。
一月后,正是褚璋五十大寿。
这人说是生辰礼,又点名要长尾雀、玉桂枝,其意不言自明。
冯掌柜无助地看向屏风里侧。
寻常经营他擅长,但这种牵扯颇多的大事儿,还得东家拿主意。
陆葭现在,就是陆氏玉器行正儿八经的东家。
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决断。
褚相国她当然得罪不起,若是他亲自来要,纵然心里不痛快,她也不敢拒绝。
但这客商,分明只是个想借贺寿献礼攀附权贵的小人,这种人,难道她还要逢迎?
“徐公子来错地方了。”屏风后,泠泠似清泉的声音响起,“我们陆氏有祖训,宁碎昆山玉,不雕谄媚枝。”
裴煦蓦地看过去。
方才进屋时,他就注意到内室有个女子。只是冯掌柜当时已在几案边坐着,又沏了茶摆出待客的样子,他便以为屏风后只是在此歇息的女眷。
此时听那泠泠嗓音才知,原来那女子才是这玉器行的主人。
“敢问阁下是?”他隔着屏风,定定看着内室的人影。
窗外忽然一阵风过,老梅枝桠微动,抖落几片红瓣,穿过花窗,正落在陆葭发间。
她抬手拂落花瓣,站起身,双眸直直迎上那道隔着屏风都能让她感受到冷意的目光。
“在下正是陆氏商号少主人,这间玉器行的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