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葭很明显感觉到,这位徐公子的身形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但她已经出言拒绝,便不愿再与对方纠缠,只气定神闲道:“劳烦冯掌柜送贵客下楼。”
明晃晃的逐客令。
裴煦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脑子里的昏乱容不得他在此处多作停留。
回到住处,他第一时间喊来贴身随从。“你再同我讲一遍侯府大婚的事。”
青笠,也就是从前唤作叩石的长随,虽然不明白公子为什么突然回来,还关心起了昨日听都懒得听的消息,但还是原原本本将打听到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就是公子您才去雁徊关没多久,老爷重新给世子定了门亲,对方是陆氏大小姐,婚期便是昨日。但前天夜里,世子突然急匆匆出城了,于是那位陆小姐昨日就捧着您的……呃,牌位,拜堂成亲了。”
沉默半晌,裴煦问:“同玉器行那个陆氏是一个陆氏么?他们府上有几位小姐?”
“是同一个。府上小姐……就只有一位吧?”青笠挠了挠头,满脸疑惑,“昨日您可是连自己的大婚都懒得去看,现在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裴煦一时无言。
两年前借雁徊关战乱诈死后,他就改换身份前往金陵秘密为太子做事。
金陵事罢,他遣青笠先回京筹谋下一步动作,自己则留下收尾,晚了半月动身。谁知昨日刚抵达上京,他首先听到的不是太子的指令,而是侯府的消息。
侯府竟找了个女子与他的牌位拜堂成亲。
何其荒谬。
但听青笠说完前因后果,他又觉得这事也不太离奇。无非就是两家因利联姻,他那不成器的弟弟临阵脱逃,于是他们便商量让新娘子改嫁给已经“死去”的他,以维系亲事和双方名声。
他本无心风月,从未有过意中人,并不觉得被陌生人占个夫人名衔是多么大的事。又遣青笠悄悄去探听,也没听说新娘哭闹不愿。
便想着,既是两家都接受的权宜之计,待他事毕回到侯府,与那陆氏和离就是。
谁知即使没凑大婚的热闹,今日去玉器行,也还是让他碰到了新娘子本尊。
半晌,裴煦才淡然开口:“并非关心。只是方才我在玉器行遇到那位陆小姐了。”
“啊?”青笠顿时又震惊又好奇,“少夫人长什么样子?她可有对公子说什么?”
这声“少夫人”喊得尤为顺口,裴煦几乎要被气笑。又想起方才屏风后那个拂落梅瓣的身影,和那句极具攻击力的“不雕谄媚枝”,轻咳一声,终究还是没压住上扬的唇角。
“隔着屏风没见到样貌。但你的少夫人相当有骨气,不肯助我为褚相献寿礼,且她出口成章,言简意赅将我骂了一顿。”
青笠怔住,“骂得好啊……证明少夫人不是不辨是非、附庸权佞之人。不过她不愿请段大师出山,那怎么办?若换成苦肉计,倒也有九成胜算得那老贼信任,但公子你可就要吃苦了。”
裴煦:“还能怎么办。改日再上门求她。成就成,不成就挨刀子去。”
※
从广济坊回来,陆葭连衣服都没换,就疾步踏进正屋,直奔墙边放书的柜架。
芙儿指给她:“喏,就是从那一摞最上面拿的。这书我以前在小姐闺房见过,就以为是咱们带过来的,可不是故意乱动姑爷的东西呀!”
陆葭揉揉她的脑袋,并没有责备之意。
从前她亲口说过,既然教了身边人识字,就是希望她们读书明理。陆家有得是书,她们想看,自己从架上拿就是。
若不是芙儿带着书上马车,她也不会这么快就见到那笔令她神往的字。
果然,她抱起那摞书一本本翻过去,每本上面都有裴煦的批注,字迹都是一样的劲瘦凌厉。
“不愧是我那保家卫国以身殉道的薄命夫君。单看字迹就能看出风骨,可不像今天那个徐公子那般讨厌。”
“徐公子?那是什么人?”白芍没跟着出门,疑惑问。她可鲜少听到小姐提什么公子。
“是在玉器行碰见的一个客人。”芙儿托腮趴在桌边,糯声说,“冷冰冰的,戴个面具,想请段大师出山给他雕个贺礼,要献给褚相国。小姐骂他谄媚,他就走了,但不知道会不会再来。”
“当然会。”陆葭手上翻着书,淡声回答,“那人既能想到雀衔桂枝这样拿捏人性的贺礼,又能打听到段大师现在为咱们效力,肯定是筹谋已久、势在必得。怎么会因为我一句话就放弃呢。”
芙儿歪起头,满脸疑惑,“小姐知道他不会放弃,为什么还拒绝得那么干脆?”
“他不放弃是他的事,我拒绝是摆明我的态度,很多时候,经商就是博弈。”
白芍听得云里雾里的。
绿萼知道她不常出门,同她解释:“满京城的百姓背地里都骂褚相国是奸相呢。小姐若答应了,就是助那个徐公子献媚攀附权贵,可是不答应,那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陆葭也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褚璋本就是状元出身,又有个生下了二皇子的妹妹在宫中做宠妃,近些年深得圣上倚重,可谓是权倾朝野。
坊间甚至有传言,以褚相国之势,圣上废长立幼也不无可能。
因背后没有倚仗,陆氏经商一贯谨慎,就怕掺和到朝堂争斗里,遑论是夺嫡这么大的事。
现如今她嫁了侯府,虽比从前好上许多,但侯府只有皇亲虚衔,并没有真正实权,依然得罪不起这种权臣。
唯一庆幸的是,用雀衔桂枝作贺礼,要的就是那份名正言顺。若使阴招或是用强权威逼,便与初衷南辕北辙。
因而那徐公子只会好言相商,不会硬来。
只是这样一来,免不了要跟他再打交道。
陆葭回想起隔着屏风对上的那双眼。
漂亮却淡漠,怪讨厌的。
※
因还在新婚第二日,傍晚时分,厨上特意在正厅张罗了丰盛的晚膳。
姨娘们不能入席,桌边拢共也就坐了五个人。
毕竟是头回一块儿用膳,除了侯爷还算镇定自如,韦氏与两位小姐都有些拘束,陆葭反倒是女眷里最从容的那个。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谁也不吭声。侯爷用罢,率先离了席。
待他走远,陆葭发现裴筝总在瞟她,便笑吟吟开口:“筝妹妹好像有话想同我说呢。”
裴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过会儿才又抬起,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犹豫着问:“我是想问……嫂嫂早上出门可是去看铺子了?街上热闹么?”
原来是小姑娘的好奇心。
陆葭莞尔。这就是商户与世家的不同。她才刚会走路时,就能跟着祖母出门,后来更是常常去看铺子谈生意。最多不过就是上街时戴个帷幔,会客时隔个屏风。
而裴筝、裴笙这样的侯府小姐,从小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使是韦氏这般已作妇人的,平日也至多就是访亲赴宴,从自家内宅换到别家内宅,没事不会去街上乱走。
没有什么律法规定不让她们出门,拘着她们的,正是所谓的世家门风、贵女仪礼。
陆葭有心满足小姑娘的好奇心,却也不好轻易出言破坏别人家的规矩,只得换了个方式安抚:“如今天冷有雪,街上不算热闹。不过我给两位妹妹带了些玩意儿,待会儿就叫人拿给你们。”
裴筝粲然一笑,眼里的欣喜藏不住。“多谢嫂嫂!”
原本内敛不说话的裴笙也轻轻道了谢。
待哄得她俩回房,陆葭才敛起笑意,转身正色对韦氏道:“母亲有事同我说?”
方才她一到正厅就看出来,韦氏有心事。只是长辈没开口,她也不好主动问。何况两位小姐还在。
现下两人独处,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韦氏被这么一问,神情果然不大自在,酝酿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世子遣人快马传了封信回来。”
才开了个头,韦氏心里就是一阵憋闷。
作孽呀。
又不是她的亲儿子,为什么烂摊子要丢给她来收拾!
但那信里的内容又确实是内宅之事,侯爷扔给她,她也不敢推辞。
陆葭看她这神情,已猜到了信的内容,觉得韦氏这侯夫人当得真是不容易。
便温声道:“母亲不必紧张,昨日大婚已顺利过去了。我已与大公子拜过天地高堂,木已成舟,无可转圜。”
韦氏得了这番安慰,点点头,又酝酿一会儿,心一横,索性一股脑将信上内容都抖了出来:
“世子说,他明日就回府。要府上准备好,后日大婚,他娶你过门。当然这不可能……再就是,萧氏亲姊已故去,临终留了话,世子答应她,要纳萧氏作妾……”
陆葭听罢,毫不惊讶。
看吧。果然是个拎不清、不值得托付的。
就算她没改嫁,真傻傻等他回来,又岂能容忍他刚成婚就纳妾?亏他说得出口。
不。他也的确说不出口。所以推给继母来说。
真是连气都懒得气。
“母亲别太将这信当回事,他要纳妾随他就是。反正明日他见了我,得叫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