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韦氏一颗忐忑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安心之余,又不免有些唏嘘。
她出身并不显赫,容貌也只能算尚佳。当初高嫁侯府,即便是做续弦,也有许多人羡慕不已。可个中辛苦,又有几人能懂呢?
与其说她是什么尊贵又风光的侯夫人,倒不如说,她就是来伺候那爷俩儿的。
一个偏享锦衣玉食的侯爷,一个只好吟风弄月的世子,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只管把不想应付的事情都往她这里扔,却从不在乎她的难处。
比如眼下,竟连世子逃完婚又要纳妾这种荒唐事,都让她来善后做说客。
好在新媳大度,又十分体谅她,没让她为难。
韦氏这样想着,便顺水推舟道:“葭娘,你是做生意管账的好手。不若今日我就将公中账册和库房钥匙都给你,管事婆子你也一并带去漱雪居,反正侯府迟早要让你这个少夫人管家。”
陆葭如何不懂,自己这名义上的婆母是被裴禹接二连三作出来的事情搅得心累,便想暂时将掌家权转给她,既是讨好,又是试探。
但她又岂是那种为个“中馈大权”就会昏头的人?
手里一堆生意兴隆的铺子,后宅那点儿油水,她还真看不上。没必要多余给自己揽活儿,更没必要为此让人心生忌惮。
于是她面上仍带着笑,言语却是委婉推拒:“我初来乍到,对府中诸多人事尚不熟悉,怕是难当此任。还得劳烦母亲继续操劳。”
韦氏听得婉拒之意,便不再提,又问:“漱雪居可还住得惯?只管按你的心意来,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就改,有想添置的也尽管添,都从公中走账。”
陆葭摇摇头说:“多谢母亲好意,我住得很好,很合心意。不过我见后罩房和后巷那排屋子都有些陈旧逼仄,已经叫白芍她们去安排工匠修缮扩建了。找的都是我手底下的人,工钱从铺子里支。”
韦氏身边的婆子婢女听了,俱是喜笑颜开。
后罩房和后巷的排屋都是给侯府下人住的,年久失修,有几处还漏雨积水,早就有人在背后抱怨了。她们几个跟夫人亲近的,也都同夫人说过。奈何侯爷舍不得银子,夫人也不敢擅自在这上面花钱。
现在可好了,少夫人出面又出钱,根本不用过侯爷那一道,就把事儿妥妥帖帖地办了!
韦氏亦是满眼赞许,又领陆葭去库房挑回门礼。见她只选些中规中矩的,还亲自将昔年御赐的一对玉如意塞给她。
待她盈盈告退,走远了,曾妈妈忍不住夸赞:“原先侯爷还瞧不上商贾之家,觉得没给世子配个名门贵女是吃亏。依奴婢看,少夫人可丝毫不比什么世家贵女差,落落大方,又不贪权,她是真心实意为府上好。”
“的确是很通人情世故,比预想的更好相处。”韦氏也点点头,“只愿明日回门一切顺利,世子也别再闹得横生什么枝节。过了这道,我这心里才能真正踏实。”
※
正月十三,新雪初霁。侯府的马车晃晃悠悠,载着陆葭回到陆府。
白芍招呼仆从将满当当的三大箱回门礼搬下车,绿萼则单独捧了个垫着丝绸的托盘,上面呈着那对御赐玉如意。
街坊邻居们原本还在脑海里偷偷编排了一出捧着牌位成亲、梨花带雨回门的大戏,见陆葭梳着小盘髻,粉面含春地从马车上下来,谁也没话说了。
于旁人而言,回门算是不亚于大婚的一件要紧事,旨在彰显夫家是否认可新妇。
而在陆葭这儿,回门礼是她自己选的,夫君在地底下埋着来不了。别人觉得这门亲事好不好不知道,反正她挺满意。
于是进门参见祖母的时候,她笑靥明媚,像蕴了春风。
“看来没人难为你。”陆老夫人气定神闲地坐在紫檀雕花太师椅上,脊背挺直,宛如一棵经霜不凋的老松。
她左手搭在椅侧的黄杨木手杖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杖头,右手正捻着一颗白玉棋子。
陆葭上前,好奇地看着祖母手底下的棋盘。只见黑子如墨龙盘踞,白势渐颓,终以半目险胜。
“的确没人为难我,不过看起来,似乎有棋力深厚的老头儿来为难祖母了?”
陆老夫人抬起头,目光从孙女娇妍的脸上扫过,一双丹凤眼里几分温情,几分佯嗔。嘴角虽未上扬,但眉梢的纹路已舒展,语声也带着笑意,“棋力是很深厚,但可不是个老头儿。”
“能跟您这打遍上京无敌手的棋痴下成这样,不是老头儿,难不成还是个年轻人?”
“喏,你看看本尊就知。”老夫人举起手杖朝厅侧一指,陆葭转身,就见那里立着道颀长身影。
这回没有屏风阻隔,她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裹了身墨黑大氅,却不见身形臃肿,反而因肩背薄而挺直,更显得清隽如孤竹。半张脸隐在面具后,只露出一截线条凌厉的下颌,和那双眸色极深的眼。
若不是已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会面,单看形貌,她甚至会觉得她那薄命夫君就该长这样。
见她望过来,对方薄唇微抿,似笑非笑。
这一笑,让陆葭心底腾起一股无名怒火,连忙将方才的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
我夫君光风霁月,这人也配?
“我回门的大日子,祖母怎么迎了个生人进来。”她嗔道。
“别人回门是要领夫婿认亲,你那夫婿都是一抔黄土了,还假模假样回什么门。”老夫人不以为然,“这位徐公子昨日来访,说有一桩要紧生意要与你商谈,我寻思正好你今日回来,就让他来了。”
陆葭立刻回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生意,我不打算接的。”
老夫人静默一瞬,似是终于找到棋盘上的破绽,将手中的白子搁下,得意一笑。
再抬眼,目光从厅中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孙女身上,语气分外慈爱:“难得遇到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徐公子已答应往后得空就来陪我下棋。你好好与他谈生意,莫要伤了和气。”
竟是动用长辈的威压,直接下命令了!
偏偏祖母平生奔忙,操劳大半辈子,唯一的乐趣就是下棋。
明知是某人使了邪门手段,却还反抗不得。陆葭没好气地扫了几步外的男子一眼,闷闷道:“那劳烦徐公子随我去别处谈,莫要在此扰祖母清静。”
裴煦于是负手跟在陆葭身后,穿廊绕院,朝她所说的“别处”去。
寒风拂过,吹得他额前几缕碎发轻动,抬眸看眼前的人,亦觉得如梦似幻,不大真切。
十七岁的少女,生得一副春棠带露的娇妍模样,裹着一袭大红羽缎斗篷,领口滚着的雪白狐毛都不及她面容皎洁。虽梳了出嫁女子的发髻,却分明灵动明媚,同长辈撒娇时颊边还有两颗梨涡。
这样明媚鲜活的人,竟愿意为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亡夫”守寡?
待行至西北角的一处院落,陆葭终于站定,转身朝后面的男子道:“就在此处谈吧。”
裴煦环视四周,只见这院子小巧幽寂,三丛瘦竹,几株白梅,青墙低处覆了苔痕,除却匾额上的“裁月”两字,别处都令他莫名眼熟。
“就在此处,不需要屏风?”他问。
陆葭没好气地扯出个笑,“屏风是给知礼的贵客用的。徐公子都上我家来了,还需要那装模作样的东西做什么?况且你是商人,我也是商人,你能光明正大与人对谈,我自然也能。”
行。这是数落他擅自登门不知礼。
裴煦轻抿薄唇,压下嘴角那股蠢蠢欲动,拱手朝气呼呼的姑娘揖了一礼:“在陆大小姐回门的大日子冒昧登门,是在下失礼,还望大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手段都已经使到我祖母身上,倒也不必整这些虚礼了。”陆葭没理会他的揖礼,只淡淡道,“搬出祖母来压我,这桩生意我确实难再推拒。但既是做生意,还望徐公子懂得生意二字是什么含义。”
“为商者,不出‘公’与‘诚’。大小姐肯赏光,徐某自当开诚布公。”
“那好。我经商,‘公’且在次,第一要义就是‘诚’。我且当你真是行商,敢问徐公子,你自称从金陵来,既非上京人士,缘何要向褚相献礼?”
少女乌黑的瞳仁澄澈如清泉,鸦羽似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轻振,仿若翻飞的蝴蝶。
对上她认真的目光,裴煦呼吸一滞,沉默片刻,才淡声回答:“自是因为褚相权倾朝野,在下初至上京,根基浅薄,须择木而栖。”
“那又为何戴着面具?徐公子所谓的‘诚’就是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么?”
陆葭仰着脸,敛起笑意,神情冰冷。
她气势占足了上风,如过往经商时的每次博弈一样,捉住对方要害。
却忽见面前的男子轻轻一笑,抬手,修长的指节扣住了面具的边缘。
“原来陆大小姐绕这么大一个弯,是想看在下的脸。”
他嗓音低哑,倏地俯身逼近。
冷冽的男子气息骤然压过来,惊得陆葭往后一缩,对方却及时止住动作,与她保持半臂的距离。他指尖微挑,将面具缓缓掀开,露出被遮住的那半张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而挺直,薄唇似裁,肌肤如玉,少年人的清峻,配得上线条清晰利落的下颌与那双漂亮的眼睛。
可是却有一道伤疤自眉骨斜贯而下,像利刃劈开月光,生生截断了原本完美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