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回答似乎巧妙地默认了隋昼的正确,但很快这个问题便被池骛轻轻揭过,继续回到了剑术有关的话题上。
大课的时间并不长,池骛示意弟子们可以离开后便合上书缓缓站起身,灵力以一种非常滞涩的速度恢复着,前些年又免不了受伤,他的胸口有些发闷,走出大殿时呼吸才逐渐顺畅。
“师尊。”段洲选择的位置靠近门口,他将隋昼不自然的表情记在心中,也不管任道生想要与他同行的意愿,立刻跟随着池骛走出,“要回不周峰吗?”
在段洲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中,他与池骛向来是聚少离多,对方在他心中也永远像是裹着一层薄纱,靠近了便是远离,远离了又看不真切。
或许是某种诡异的心理作祟,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试图掀开池骛薄冰似的面纱,但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渺茫,此次也不会例外。
“不了,你先回去吧。”池骛轻咳两声,朝他摆摆手便飘然而去。
段洲站在原地,身后是人声鼎沸,面前是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凝望着池骛消失在天际下的衣角,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跟随上去。
“段洲!”可不凑巧的是,任道生的声音响起,他顺带着伸出手拍拍段洲的肩膀,让他彻底失去这最后一丝机会。段洲再朝前方看去,月白色的衣角已经化为卷云悬挂天边,来去自如而遥不可及。
心情称不上好,段洲动动肩膀甩开任道生的手,转头便朝着山下走去。
“你在郁闷什么啊?”任道生显然对他的行为疑惑,跟上他的脚步,边走边说:“上次的事情解决了吗?”
“算是吧。”对于第一个问题他闭口不言,转而说起与对方有关的事来,“你找到新的浑天草了吗?”上次在祠堂任道生由于惊吓过度,不小心将破境丹炼毁,此时正苦于寻找新的药材。
“没呢,成熟的浑天草太难摘了。”任道生长叹一声,眉宇间挂上忧愁,“这样下去怎么参加宗门大比啊。”
“这次还是混战的方式吗?”听见宗门大比,段洲来了些兴趣,他放慢脚步与任道生并肩走在下山台阶,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听说今年是两两组队。”任道生思索道,“可跨越宗门,只是这样一来最后便有两个宗门能够获取灵石的优先采取权。”
“怎么突然变了?”一丝奇异的感觉掠过段洲心头,据他了解宗门大比有单人参加,混战模式,但两两组队还尚未有过,此时更改又正值池骛受伤,难道除了灵凝山,还有其他宗门的人需要留意?段洲不得不多想。
“听说是宗主提议的,不过混战确实对于琴修或者丹修都不太友好,组队反而还有机会一鸣惊人。”任道生自然对此十分乐观,他身为丹修,每次混战都只能站在一旁利用灵气防御,快要枯竭时便吃上一枚药丸接着窝囊。若是他有队友反而可以尽情依靠他人,自己只需提供丹药就好。他快速扫了眼段洲,对方还在沉思,“要不要和我组队?”
“再说吧。”段洲停顿片刻,“我还得重新找把剑。”
“早跟你说了不要用宗门的剑。”任道生见他似乎组队的意志不强烈,便也自然地转移话题,“有断裂的前科啊。”
“好剑难寻。”段洲语气中也带了些无奈,在这些年下山的时间里他也试图寻找一把趁手的剑,但不知是因为他惯用左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始终找不到称心如意的。
“对了。”任道生打了个响指,他望向段洲腰间的木雕,眉飞色舞地说:“你的师尊可以帮忙也说不定哦。”
一提到池骛,段洲又仿佛熄了火,他语气犹豫,“这样的小事会不会让师尊感到无聊呢?”
池骛确实现在觉得很无聊。
他站在江步月面前,将对方的一字一句收入左耳中,而这些字句很快又从右耳重新溜走。
“师兄也是舐犊情深,毕竟道侣早逝,就留下连识一个孩子作为念想。”江步月手中的茶永远用灵力温着,他坐在桌前,语气平淡,就好像他们谈论的只是今天的天气那般。
“所以他就可以肆意妄为了?”今日天气多云,阳光不见,裹挟着花香的风转凉,池骛不接江步月的话茬,就事论事道。
“不也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吗?元忆是师兄的徒弟,他自己都放下了。”江步月吹散杯中的茶沫,茶叶紧贴着杯壁,墨绿痕迹如同攀附其上的花纹。
“万珉什么也没说?”池骛没接江步月另一只手递来的茶杯,对方轻微地点了下头,他嘴角一扯,“那还真是豁达啊。”
“天道一的主要目的也不过是给你添堵,段洲现下也没事,何必过于纠结纪连识做了什么。”面对池骛有些嘲讽的笑容,江步月面色不变,放下茶杯后淡淡道:“你的灵力最近似乎很微弱?”
“纪连识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池骛的声音干脆利落,“他最好不要露出尾巴来。”他转身便要离去,江步月却瞬间挡在他身前,凑近几分。
“别生气,我不会阻拦你。”他比池骛稍高些,低下头凝视着他的睫毛,“你为了什么打破世界规则?值得吗?”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池骛笑笑,抬手霜寒便展现在眼前,横在两人之间,“你就好好过着修道的人生,平稳安详地度过一辈子。天道如何世界如何,于你都再无干系。”
从思行峰出来的时候,正值傍晚。阴沉沉的灰云在寒风中变幻,一会厚如被褥,一会又薄如蝉翼。池骛现在对于灵力则是能省便省,回不周峰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他缓缓走在有些潮湿的地上,何知愚与单幽兰迎面走来。
“挽澜,师尊在山上吗?”单幽兰似乎刚刚完成任务归来,额前发丝稍显凌乱,但无损她迫人的美丽。何知愚则显得有些疲惫,双眼微阖,如有神挂在腰间摇晃。
“在。”池骛点头,顺势问:“师姐和师兄是刚从秘境出来吗?”
“对啊,我跟你说,这次不知道是什么烂运气,”何知愚边揉太阳穴边说,“我们明明是下山去找那只九尾狐的,结果一不小心掉到一个全是剑的秘境里,差点被万剑穿心。”
“都是有灵识的剑?”池骛却有些意外地挑眉,按照何知愚的想法,如果秘境中的器物都有自己的意识,说明灵气充沛到甚至能浸透金属的内部,这样的环境可遇不可求。
“你别听他瞎说。”单幽兰瞥了眼何知愚,后者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她拍拍他的手臂,“只有两把有灵识,但我们无法驯服,打算先回来告诉师尊。”
池骛想起段洲连续碎裂的长剑,眼眸轻转,随口问道:“那秘境在哪里?”
“怎么?你有兴趣啊?”何知愚却来了劲,他拖着疲惫的身体靠过去,声音有些低沉,“打算给霜寒找新主人?”
听到他的话本在魂体中安分的霜寒登时显形,剑背朝何知愚猛然抽去,他腰间的如有神也不甘示弱,立刻挡在何知愚面前,两器相交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声响,连头顶的云雾都被驱散几分。
“不是。”池骛按住躁动的霜寒,收回魂体中,“段洲需要。”
“哦,对了,他的生辰快要到了,岂不是意味着就要及冠了?”如有神的秉性要更加沉稳些,没了霜寒的主动挑衅便安静地在何知愚腰间装成一支普通毛笔,何知愚摸了摸笔身,“打算送他当及冠贺礼?”
“我们在秘境处做了标记。”单幽兰紧接着说,不见血在她身后却毫无动静,“正好霜寒缺了剑鞘,说不定你能在那里重新找到合适的。”
“说来也奇怪,上次我们虽然把游丛亭打塌了,但是剑鞘不该自己长腿跑走啊。”何知愚摸着下巴,想起两人不久前的交手,他转念一想,“会不会是什么人拿走了?”
“或许吧。”池骛猜测也许是某个路过的弟子恰好看见,又没见过霜寒不知主人,随手拿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霜寒的剑鞘不一般,再找估计也没有什么合适的。”
“那秘境里一把剑通体莹白,一把剑浑身泛青,都挺不错的。”单幽兰将标记阵法画在符纸上,池骛偏过头看向她掌心,“直接去这里就好,但你最近似乎状态不佳?”
“我还没注意到,你受伤了吗?”何知愚这才惊觉池骛身上微弱的灵力与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他绕着池骛上下看了一圈,却没见到伤口。
“没有。”池骛淡淡回应,他接过单幽兰的符纸,朝两人道别,“不用担心。”
他走出两步后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浅褐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环境中散发着水般的光泽,池骛朝单幽兰与何知愚再次说:“告诉段洲好好修行,我不日便回。”
语毕,朝着与不周峰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单幽兰与何知愚对视一眼,也默契地选择不再去打扰江步月,只是朝思行峰顶端走去时,一旁矮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何知愚警觉,腰间的如有神浓墨缓缓凝聚,朝着叶片掉落的方向挥洒而去。
对方显然处理这种情况十分游刃有余,扭身一闪便避开了墨点,同时从阴影中显现。
“洲洲?”单幽兰觉得有些好笑,她露出无奈的笑容,看向表情有些焦躁的段洲,“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段洲似乎也没想到会直接遇到两人,但他垂在身旁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衣摆,开口道:“师姐师伯好,我是来找我师尊的。”
何知愚收起光芒渐褪的如有神,叹息一声,“你来迟了,挽澜刚刚下山。”
“是吗?”听到他的话,段洲眼神亮起,唇边难以抑制地露出个轻快的笑,“他已经回不周峰了吗?那我......”
未尽之言被单幽兰无情打断,她拍拍段洲的头,打碎他心中的期望,“挽澜是下灵凝山了。”
“什么?”段洲瞬间脸色变幻,眉心蹙起,“可是师尊最近受伤了啊。”
“他有事,你好好修炼就是对他最大的慰藉。”何知愚自然是知道段洲内心的想法,他安抚般说道:“或许他回来的时候还会带回惊喜。”
然而被安慰的对象显然已经对此失去兴趣,段洲的肩膀往下落了半分,眸中光彩也一寸寸暗淡下去,但他仍然扯出笑容,“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了。”
“洲洲,或许你可以把注意力从挽澜身上转移一些。”单幽兰似乎天生对情绪的感知比何知愚更敏锐,在她看来或许段洲更多的只是单纯需要人陪伴。
毕竟从小以来对方独处的时间比同龄人多得多,单幽兰与何知愚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光,只是他们在思行峰上还时常有彼此的陪伴,加之江步月的确在教导方面更为上心,两人倒也从未体会过长久的孤独。
她看着段洲垂下的头颅,温声说着:“你也可以与宗门的人一同下山去玩,感受其他的风景。”
“是啊,灵凝山都是山,你不会看厌吗?”何知愚与单幽兰的默契让他在一瞬间就懂得她的言下之意,顺着单幽兰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听说明天任道生就要下山找药草了,和纪连识还有其他人一起,你也可以加入他们啊。”
听到熟悉的名字,段洲却开心不起来,他乖巧地点点头,扬起脸已是不见一闪而过的沮丧,“好的,谢谢师姐师伯。我明天就去找任道生。”
说罢,他与两人互道晚安后便加快脚步赶回不周峰。堆叠了一天的云层似乎终于达到足以下雨的厚度,天边划过几道微小的闪电,隆隆的声音传来,很快便落下淅淅沥沥的雨点来。
段洲没有浪费灵力隔绝雨水,任由它们划过自己的脸颊,但不同于单幽兰心中担心他孤独的那般,他本人却是在盘算着明日的计划。
或许师姐说得对,段洲心想,他将池骛看得太特别了,可能那种不一样的感觉也能在其他人身上寻找到。他尚未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太过于年轻,太过于自由,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种感情叫做什么。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有着段洲记忆的段川在一阵微风中抬起头,柳叶被风卷着轻盈落在水中泛起涟漪的瞬间,他明白了,池骛之于他,就像甘霖之于裂土。
无可替代,无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