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生顺着段洲的视线望去,显然也看见了那头诡异的梅花鹿。
“这地方虽然叫鹿鸣镇,但不曾听闻有鹿出没啊。”他低声喃喃,谁想段洲却迈步朝它走去。草丛的摇晃没有惊动它,灰白的眼眸仍紧紧盯着段洲,在他接近时,便扭身撒腿逃去。
直觉令段洲没有一刻停歇地跟了上去,任道生在他背后喊着:“我炼丹不需要鹿茸啊!”
“我稍后就回。”段洲抽出腰间的传声符,对任道生说:“我有一朵天山雪莲,你找找葬魂草。”
说罢,传声符便燃烧殆尽。
梅花鹿的尾巴仿佛近在咫尺,但无论段洲跑得多快都无法伸手触摸,他穿越数不尽的丛林,蕨类植物划过手背,留下细微的血痕。他在朝树林的深处走去,溪流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偶尔的鸟鸣,声音回荡在山谷中,空灵而寂静。
拨开最后的挡路草时,段洲面前豁然开朗。空旷的土地呈现肥沃的漆黑,梅花鹿四蹄缓慢朝一个方向走去,终于,它停下来。灰白的眼珠被睫毛覆盖,它低下头,鹿角朝着泥土中的人戳去。段洲这才看见黑土中露出的一截月白衣角,赶忙上前扫开薄土层。
潮湿黏连的土壤带着不知名菌子的气息,躺在其中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他发间缠绕不属于此地的砂石,惨白的脸上星星点点的泥土被段洲小心拭去,呼吸微不可察,若非胸膛缓慢的起伏,段洲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师尊,师尊。”他小心翼翼地低声念道,心脏瞬间攥紧。段洲深呼吸片刻,定下心神后手掌贴住对方的手腕,灵力入体便像水倾大海,转眼间就消失不见。段洲抬起脸看着沉默的梅花鹿,现下他也无法再认为这是一只普通的鹿,“他怎么了?我该做什么?”
鹿灰白色的眼珠岿然不动,身体朝段洲来时的方向扭转,甚至低下头用鹿角顶着他的腰,它口中还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催促他立刻离开。
“去找任道生,找他炼制灵药!”出于对危险的感知,段洲敏锐地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他话音落下,那头不合常理的鹿便类人般点了点头。他不敢犹豫片刻,也下意识地拒绝去想失败的可能性,现在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离开,离开。
池骛轻的如同羽毛,背在身后毫无知觉,他身上的泥土段洲来不及尽数除去,在他们正打算原路返回时,周遭传来了树叶摩挲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梅花鹿原本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此刻它毅然转身跑入树丛中。段洲分不出其他的感情给予梅花鹿反应,他双手托住背后人的大腿,立刻朝任道生所在的方向而去。
叶片划过脸庞的瞬间段洲飞速的心跳几乎每一秒都比之前加快,他可以用阵法逃离吗?但池骛现在的状态经得起灵力骤然的冲击吗?六神无主这样的词语在今日以前从未出现在段洲身上,他穿越湿润的土壤,清浅的溪流,鸟儿迎面飞来被他迅速躲开,为此差点撞上一株滴水观音。
明明来时的路也没有走过多远,但段洲不断朝前而去,却似乎怎么也无法到达任道生的位置。在又一次避开尖锐的树枝后,阳光透过稀薄的雾层形成光线,段洲眯起眼眸,剧烈呼吸下他控制着肩膀颤抖的幅度,止不住地说:“很快了,很快了.......”
“你在说什......怎么带了个人回来?”突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段洲猛然转身,任道生手中提着一株深蓝色的葬魂草,表情疑惑。
“快,先替他看看!”来不及解释前因后果,但他在回程途中听见的凄厉鹿鸣并非幻觉,这山上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并且来者不善。但池骛的情况容不得段洲拖到返回城镇,他立刻就地放下背后的人,好在身旁有一颗茂盛的龟背竹,他随意扯下两三片垫在地上,池骛躺在其上,已然连呼吸都逐渐淡去。
“悯怀仙君?!”任道生蹲下身,错愕地抬头看段洲,“你别急,我先看看。”他自是知道池骛对于段洲的意义,出言安抚后便伸手搭在池骛手腕之上。
段洲的心跳逐渐回落,他拿出自己储物袋中所有的药瓶,一股脑地放在任道生旁边,“你先看看这些能不能用。我记得你带着传送灵器,这里还有别人,要立刻离开。”
“把回魂丹拿来。”任道生声调低沉,接过段洲抛来的药丸,碾碎洒入池骛的口中,这是上好的灵药,片刻后对方的脸色便从灰青转为正常,呼吸也逐渐强劲。但任道生的眉头仍然紧皱,“这只是暂时的。我立刻启动灵器,回到灵凝山后你将雪莲给我。”
“那张药方确定能用?”段洲多留了个心眼,但此刻他从这一系列事情中品出不对劲来。为什么池骛会出现在这里?任道生又是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巧得到药方?难道是所谓的天道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不确定,但是悯怀仙君的五脏六腑错位,这药方我问过单师姐,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任道生拿出储物袋中的灵器,拨动其上开关,光芒笼罩三人,转瞬便消失在丛林中。
只留下碧绿龟背竹叶爬满觅食的蚂蚁。
“池骛!池骛!”人在失去一切知觉时最先恢复的是哪个感官呢?现在池骛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了,是听觉。他从混沌中惊醒,视线尚未恢复便听到了九九九在脑海中直接响起的声音。
“你总算是醒了,之前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见了?”九九九语速急切,池骛的思维尚未完全回到现实,模模糊糊地他感觉自己脸上有湿润的触觉,柔和而温暖地摩挲过脸颊。
“我见到了天道一。”眼皮像是胶水粘合般紧贴,无论如何也无法立即睁开,但周遭传来的浅淡桂花香让他安心,这才回应九九九的问题。
“什么?”听到熟悉的三个字九九九猛然提高声调,“你掉到裂缝里了?!”
“不是,是一个秘境。”池骛的手指也开始回暖,他试图移动自己的指尖,但也只是轻微地颤动半分便立刻被人握住。那人的手掌温度通过相贴的皮肤传来,片刻后不同于九九九的声音缓慢地响起:“师尊?”
段洲的声音清晰低沉,相连的皮肤处传来细密的灵力,抵达干涸的丹田时引导着池骛自身灵力的运转,仿若解开了他身上的桎梏。池骛眼皮上的沉重骤然减轻,他睁开眼,段洲的脸庞出现在面前。
对方或许多日没能休息好,眼底的青黑和微红的鼻头诉说着疲惫,但看过来的眼眸却亮得吓人,他紧紧捏住池骛的手指,唇角扬起,“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挺好的。”池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封印在逐渐解开,灵脉中似乎有股寒凉的气息在源源不断地运转,“我睡了多久?”
“我在鹿鸣镇的山上找到您,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四日了。”段洲长舒一口气,脸颊贴在池骛微凉的掌心,掀起眼帘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池骛顺势摸了摸他温热的脸颊,眉眼间流露出些许动摇,“去休息吧。”
“我去拿药。”段洲刻意地忽视了上一句话,站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间。
“什么秘境?”九九九这时才重新在池骛脑海中开口问。池骛躺回床上,盯着自己黑檀木床上的花纹,调整着呼吸慢悠悠道:“里面全是武器的秘境。”
池骛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大意了,原本以为凭借霜寒的力量便能驯服带有灵识的剑,谁想天道一横插一脚。
“什么?”九九九的声音立刻提高,祂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那是......存放历来救世主武器的地方。”
“是吗?”池骛从自己的储物袋中拿出一把剑,锋芒藏于无形之中,漆黑的剑鞘表面刻着繁复花纹,细细观看之下竟然是无数不同的鸟兽纹。“多数是破碎的武器,那这把剑是谁的?”他身上抚摸顺滑的表面,问道。
“破碎是因为大部分世界都在浩劫中灭亡了。”九九九语气转为低沉,“这把剑名为‘醉花’,它的主人比较特殊,是天道一的第一个救世主,传言他没有用到剑,便留下来了。”
池骛低垂眼眸,将心中一直隐藏的问题在此刻抛出:“那些成功的救世主,都去了哪里?”
这次换做九九九不说话了,祂沉默了许久,久到池骛以为这又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打算放弃时,祂说:“去到了母亲那里。”
“你也不知道他们最终怎么样了?”‘母亲’这个词汇对于九九九来说是特殊的,但池骛却明白对方是一个创造世界以维持自己生命的存在,隐约中,他也猜测到几分。
“是的。”九九九在池骛看不见的地方点头,“但你不会去那里。我已经与母亲达成了共识,你作为我的第一个救世主,可以在所有的世界中穿梭永生,不必被世界规则束缚。”
“原来如此。”他无所谓地笑笑,收敛眼眸中的情绪。
“挽澜!”木门又是咯吱一声,单幽兰今日身着深紫色云纹骑装,长发高高束起,身后何知愚探出脑袋,朝池骛摆摆手。
“师姐,师兄。”池骛坐起身,将手中的剑递给两人观看,“是这把吗?”
“是啊,”何知愚指尖拂过表面凹凸不平的纹路,轻敲剑鞘,“这剑鞘的手艺却是很精致。”
单幽兰率先看向池骛,尽管看见对方脸色如常,她始终悬着的心已然放下,但依旧紧盯着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前些天洲洲带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都是泥土,脸色煞白,若不是任道生的药方或许你得再睡上几天几夜。”
“只是不小心被人摆了一道。”事实上在踏入秘境时池骛便起了疑心,浓郁的天道气息让他下意识想要离开,但想到有关祝天霁的事,他又刻意等待事情的发生。只能说接下来的事情他并没有多少意外,除开高估了自己,基本上算是成功得到了线索。想到此处,他露出个浅淡的笑容,“当时你们还看到了另一把剑吗?”
“是啊。”何知愚则对于池骛的状态更为自信,在他看来对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撒手人寰,因此语气也更轻松些,“浑身青色,剑柄上雕刻着玉色长蛇。”
池骛回忆起自己进入秘境的场景,确信自己没有看到另外的剑,“我没有看到。”
“那把剑灵识更为活泼些,”单幽兰将池骛手中的剑抽出半分,目光扫过莹白如玉的剑身,“可能是在我们出来时逃走了。”
“与天道有关吗?”听得池骛刻意提起,何知愚想到他的身份,多问一句。
“应当没有特别大的关系。”池骛思索着,他手里这把剑是那秘境的关键,拔出后几乎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如果青色长剑真的起到无法替代的作用,要么是与秘境共同沉沦,要么是逃入人间,无论哪种结局都不会对世界造成影响。他摆摆手,“或许是被有缘人带走了。”
“单师姐,何师伯。”段洲手中端着碗已然转温的药,单幽兰与何知愚对视一眼挡在池骛身前,后者则是眼眸一扫,便将长剑收入储物袋中。三人默契地为段洲保留了神秘感,尽管他们都知道这把剑非他莫属。
“洲洲来啦。”何知愚转过身,毫无痕迹地朝面色平静的段洲笑了笑。
“正好我们也看过挽澜了,就交给你照顾了。”单幽兰的目光轻轻掠过他手中的药碗,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瓷瓶,“这是我从任道生那里捎来的,他说有助于温养灵脉。”
段洲接过,瓷瓶入手温热,他转而看向池骛。
“有劳师姐了,慢走。”池骛朝段洲招手,眼神示意单幽兰和何知愚,两人知趣地快速退出,顺带将进风的木门重新关上。
走到池骛床边,段洲在他身旁坐下,他似乎还去换了身衣服,原本的墨绿翠竹长袍换做烟色的圆领衣裳,袖口翻滚着卷云纹,身上散发出浅淡的木头香气。
池骛拿过他手中的碗,不烫不冷,刚好温热,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几天一切都好吗?”
“都好。”段洲将瓷瓶收入储物袋,翻转手腕拿出桂花梅子,在池骛伸手时放在他的掌心,“当时有一头梅花鹿带着我找到你,后来似乎有人出现,它便跑走了。”
池骛心中盘算着天道一说的那些线索,喝药的速度放缓了些。
“当时我与纪连识还有其他两人一起去的鹿鸣镇。”现下就算段洲没什么实质上的证据,也不由自主地将纪连识与池骛的现状结合起来,“我怀疑纪连识就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