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骛将手中的梅子放入口中,思索片刻道:“去找找他出任务的记录。”
“在这。”段洲从储物袋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张,“他在一月前魂灯曾短暂的熄灭过,当时正值任道生在场,据他说祠堂的长老认为只是对方受伤,并没有过于关心。”
池骛扫过纪连识一月前任务的目的地,凌远城距离应家所在地不远,他一路追着残留的天道气息寻找祝天霁,也大概就在到达那片区域后发现段洲的魂灯晃动。他放下瓷碗淡淡道:“贸然动手纪明彰必然阻止,待到宗门大比时我们用阵法驱逐他身上的魂体,只要祝天霁现形就立刻杀了他。”
段洲点点头,他收起瓷碗,语气中带上几分犹豫:“我似乎没有见过直接驱逐生魂的阵法?”
池骛看向自己房中的书架,站起身走去。他从中挑拣出一本封皮碎裂的书,书的主人显然已翻过数次,如果不是书脊用胶又黏了几层,恐怕没等池骛拿出便散落一地。他轻而易举地撕下一页,递给段洲,同时说:“这里面有记载,我的灵力暂时还支撑不起这样的阵法,距离宗门大比还有半月有余,你学就好。”
“嗯。”段洲眼前一亮,接过轻飘飘的纸张,他深色的眼眸却在池骛身上绕了一圈,眼见对方将书放回去,似乎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段洲小心翼翼地问:“我与任道生一起?”
听见他的话池骛嘴角微微上扬,他挑眉看向对方,“不然呢?”戏谑的意味几乎充斥整个空间,段洲收起手中书页,凑近池骛。
“如果师尊能跟我一起就好了。”虽说段洲知道这样的要求几乎是不可能被实现的,宗门大比具有年龄的要求,而池骛早已接近两千六百岁,灵力再低微也无法逃过检测的灵器。但他鬼使神差,还是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听罢,池骛弯起眉眼,浅褐色眼眸中溢出的笑意消融了五官带来的疏离感,此时此刻段洲盯着他鼻尖的痣,闻到了窗台边桂花、芙蓉与秋海棠的气味,连带着心脏与指尖传来的酥麻感,刺激着他耳根的血液。
“你都十九岁了,”池骛打趣道,“怎么越活越回去。”
“我只是......”段洲立刻说道,但看着对方投来的目光却也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我只是想和师尊多待一会。”池骛的灵力恢复之后,必然又要重新进行天道任务,谁又能知道多久能够再见上一次?段洲想起自己初来灵凝山时,家中突然发生变故,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就算是那样池骛将他带回不周峰后便悉心教导,对方确实很忙,经常教到一半便起身离开,留下段洲看着夕阳缓缓沉下,不周峰的夜色他独自看过好几回。
数到第一千多颗星星的时候池骛便会从台阶上匆匆而回,有时身上沾着灰尘泥土,有时又可能是血液与伤疤。
但段洲永远记得对方望来时那双清浅的眼睛,看见自己时瞬间从冰冷化为柔和,然后池骛就会收起手中的剑,缓缓踱步到他面前问有没有吃过晚饭。
虽然单师姐和何师伯会在师尊不在的时候照顾他,但这种时候他会摇头,毫不留情地将锅甩给两人。
池骛便会牵起他的手,给他一些书看,自己走入厨房。他再出来时端着香气可口的实物,段洲便边吃边打量对方,疲惫的眼神被他藏在深处,待到段洲吃完后他便摸摸他的头,让段洲自己去另一间房屋睡觉。
这样的生活数次让段洲沉迷,当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家时,记忆甚至都开始模糊,他无法再体会大火带来的恐惧,只剩下灵凝山上秋天馥郁的桂花香味。然而当他开始长大,开始引气入体,开始去主峰上课,见到池骛的时间便也越来越少。
一年是多少天?段洲不敢仔细去计算能与师尊在一起的日子,他对于任道生提出的斩仙剑诀事实上没有那么渴望,他只是想要能多见到池骛。直到有一日他向池骛提出想要学习斩仙剑诀,对方的眼神却骤然一变。
那双形状无比优美的凤眼中看向段洲时从来都是带着温和与包容,但在那个瞬间段洲清晰地看到了冰凉的打量。
池骛没有同意,甚至有些生硬地拒绝了段洲。段洲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害怕池骛的眼神改变,师尊的眼神永远都是捉摸不定的,要段洲努力去猜测的,但他乐此不疲。如果他投来的目光让人一眼便能看透,那说明池骛对那人完全没有掩藏的兴趣,段洲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滋味。
他向后退去,又成为了池骛眼中听话的徒弟。但只有在深夜梦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表面上的那样乖巧,于是在池骛要他去找回霜寒剑鞘的时候,他撒谎了。段洲假装在倒塌的建筑物中找寻良久,将自己的双手割伤,然后告诉池骛,他没能找到剑鞘。
那时池骛只是笑笑,牵起他的手回到了不周峰。
“洲洲,洲洲。”周遭的声音依旧沉稳地传来,段洲如梦初醒,扭头望向池骛。后者流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马上就是你的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吗?”
段洲脑中却没有任何想法,他垂眸摇头道:“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真的?”本以为段洲正值年少,就算再怎么样也总有心心念念的东西,这下他的回答是真的出乎池骛的意料。
但段洲思忖片刻,又说:“也有想要的。”他走到窗台边,月光散漫地洒入房内,为他披上层模糊的光晕,“以后师尊下山的时候可以每次都带花给我吗?”窄口花瓶里的芙蓉花已经趋近枯萎,一点轻微的晚风便能将它垂着的花瓣吹散,打着旋飘落在地上。
池骛一边觉得段洲想要的东西有些奇怪,又一边轻轻走过去,“你喜欢什么花?”或许是在池府的经历让池骛对于花朵有着格外的偏好,灵凝山上的桂花开得茂盛时通常他都会心情不错。
“什么都可以。”事实上段洲也并不想要别人送给他的花,包装得精美抑或用心,他都不喜欢。但如果是面前人送的,哪怕是路边随意采摘的野花都让足以让段洲沉醉。
池骛点头,算是应下。
而段洲背着月色,终于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月亮与太阳交替几轮,段洲将自己关在房中修习着古朴书页上的阵法。池骛甚少打扰他,只是某天清晨见段洲的烛光仍亮着,他推门入内,替段洲吹灭烛火,又对他说:“这个阵法的关键在于生魂与□□分离时灵力运转的不同。”语毕,便重新施施然离去。
池骛的话为段洲打开了理解此类阵法的门,他逐渐调试着即将成型的字符,抓住天空的一只鸟儿进行尝试。
灵力的最后一笔落下时本还在叽叽喳喳的鸟雀突然张着翅膀倒下,烟雾般的魂体升起,逐渐又凝聚成原本的模样。只是现在它鸟喙轻动,听不见声响。
段洲抹去阵法,魂体便消散着进入了肉身,再次歌唱起来。他捉着麻雀放到窗台,顷刻间便展翅而去。今日天空碧蓝如洗,正是清晨,阳光不算猛烈,柔和地穿过云雾点在地上,后山的桂花开得灿烂,芬芳与池骛同时占据了段洲的嗅觉与视觉。
“成功了?”他显然一夜没睡,发丝有些凌乱,身上裹着姜黄色大氅,不知名的皮毛呈现淡淡的青色,袖口几支腊梅开得正盛。段洲望着他,心里却想的是谁给池骛买的这件衣服,过于明亮的配色有些刺眼,但好在池骛肤色白皙,更衬他冷淡非常。
“嗯。”段洲点头,他下巴搭在窗台上,略微蹲下身,池骛走近后便睁着眼睛仰视他,“多亏师尊的点拨。”
池骛似乎对他的话很是受用,伸手摸了下他颊边的碎发,开口道:“今晚后山庆贺你的生辰。”
“我们两个?”段洲问。
“还有师姐和师兄,任道生作为你的好友,自然也不能忘了。”池骛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想邀请谁?”
听到他的话,段洲垂下眼眸,随意道:“师尊说了算。”
“好了好了,”池骛自然也对他的情绪敏锐,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长剑,“这是你的生辰礼。”
段洲将目光放在他的手心,那剑藏在墨色剑鞘中,繁复花纹随着阳光的出现闪着五彩斑斓的奇异色彩,飞禽走兽纹路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秒便会出现在眼前般。
他伸手握住剑柄,却发现剑柄上的花纹要比剑鞘上更为复杂,稍稍用力便将剑身展现在眼前,修长流畅的形状,羊脂玉般的锋刃,风从其上流过都会被切割成两道。
这样美丽而上好的剑自然让段洲心头一跳,他灵力往剑中而去,却感受到一种主动意识,像是在迎接他的灵力。这竟是一把有灵识的剑!他有些兴奋地与它沟通,待到抽身时才发现池骛仍站在窗台边。
“喜欢吗?”他脸上并无不耐的神色,只是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段洲抿起的唇角上。
“很喜欢!”段洲站起身,两人之间隔了个窗台,但又因为他的俯身而无限靠近。
池骛笑笑,从身后再次拿出一件物品,他拎在手中,赫然是一枚小巧的剑穗。雕琢的人手艺精湛,指甲盖大小的黄花梨上图案清晰可见,它在池骛的指尖旋转,双燕飞竹的图案精致而生动,仿佛暖风拂过竹林便会发出沙沙的轻响。
“双燕飞竹还是前些天看到的场景,”池骛伸出另一只手拨动烟色的流苏,“思来想去不知道雕什么好,就顺道借花献佛了。”
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段洲依靠指尖收紧后掐住皮肉才堪堪忍住疯狂的冲动,他扬起唇角,将手中的剑柄朝池骛递去,“我想让师尊系上。”
池骛只当他想要讨个好寓意,三下五除二便将剑穗挂上,他收回手,浓厚的倦意袭来,“今晚后山见。”
他的尾音上扬,转身便离开窗台边,回到自己的房屋。而段洲则感觉自己甚至来不及换身新的衣服太阳便快速落下了。
彻夜没睡的池骛回到自己的房间,何知愚立刻便凑了上来。在场的单幽兰与任道生虽不似他的动作那么外放,眼中也暗自蕴藏着期待。
“怎么样?”何知愚今日的装扮比之前池骛见过的都华丽,他头戴冠玉,身着宝蓝色水波纹圆领袍,腰间更是挂了三个玉佩,腰部稍一动弹便叮铃桄榔地响。
“他挺喜欢的。”池骛不动声色地推开他,在自己的方桌旁坐下,“晚上都安排好了吗?”他头偏向任道生,而后者对上他的目光立刻亢奋。
“当然!”任道生今日也将自己打理一番,至少穿着整齐,不像在炼丹室里醉心修炼般只穿件粗布衫,锦袍波光粼粼,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而且我已经提前跟师兄师姐师妹师弟说过了,要他们晚上自个担待些。”
“他们没什么怨言?”单幽兰为池骛倒上清茶,她单侧眉毛高挑,深红色猎装与唇颊胭脂甚是相得益彰,盈盈一笑便能倾倒众生。
“悯怀仙君拿出了他的灵石库,每人一枚。”任道生言语中夹杂着些羡慕,“而且又是看在悯怀仙君的面子上,谁敢说一个不字。”
“少不了你的,小兄弟。”何知愚从储物袋中掏出两块灵石,手腕轻抬便从划过一个抛物线落入任道生手中。
“柳影正在我那休息呢,”单幽兰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柔和几分,“晚上我带她一起去后山。”
池骛点点头,转而看向何知愚,“师兄,我比较担心你出岔子。”他伸手点点何知愚腰上的如有神,“你知道应该干什么的吧?”
“你怎么不担心任师弟?”何知愚听了他的话后立刻坐不住了,站起身绕着任道生走了一圈,“他的冷火才是真的不靠谱!”
“何师兄,你怎么能自己画得不顺就说我.......”任道生显然也受不了凭空而来的委屈,与何知愚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单幽兰在心底暗自翻了个白眼,却低沉着声音朝池骛说:“真的不用请师尊?”
“不用。”池骛回答地很快,他手指摩挲着杯壁,眼神却朝窗外飘去。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问,但是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有个答案,”见池骛神色平淡,单幽兰便将心中的疑问托盘而出,“你与师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池骛重新将目光转回单幽兰身上,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嗓音轻灵,淡淡回答道:“我只是与他道不同。”
何知愚与任道生仍在就‘谁才是那个最大的变数’而辩论,单幽兰明知地不再提起江步月,她与池骛对酌,窗外桂花香气馥郁,景色绚丽多姿。此时段洲也正在期待夜晚的到来,所有人的心看似不在同频,但无形的丝线绕过命运,将他们串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