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甚上心的乞丐被这惊呼吓慌了神。
大唐律法外显比儒,内质以法,除明显的、证据确凿的误杀和过失杀以外,谋杀、故杀、斗杀、戏杀等四杀皆以死相比。
如今连年征战,世道虽乱,但京畿之地仍有严治,流民窜流,却始终在巡检司下辖巡检督视之内。
他不知道是否有巡捕巡吏听到叫喊,也没料到这小乞丐竟然知法,慌乱之下开始思索起得失,犹豫起来。
倘若被巡捕瞧见他此刻的强抢行为,甚至被这小子添油加醋成横行之举...
乞丐掂量着,不死心而蛮横地将华清袖口的草绳扯断,撕开烂布,一番摸索之后却毫无所得,还反被华清藏在袖袋里的木签刺破了手。
“你奶奶的。”乞丐骂骂咧咧,抬手铲了华清两个耳光,“毛都没有还来打扰你爷爷的清净......”
华清的眼眸垂下,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意,一声不吭。
只有无能之人才会用粗言秽语和暴力装点自己。
因为这种暴力而掉下眼泪更是毫无意义。
他已经紧张起来了。华清知道。最多再骂几句乃至于再打两下,他就会离开这里。
便快些罢......
华清默默想着,恍然间瞧见眼角的余光里忽地窜出的一道身影。
“啊啊啊啊!不准你欺负小清姐!!”
章彩灵一口咬在乞丐提着华清的手的手背上,同时扔出一块石子,精准地砸在乞丐的鼻梁上。
再看那乞丐,他本就受惊而本能地向后躲去,现在又被这石子一砸,松开手的同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最后竟直挺挺倒在雪地里。
章彩灵跟着摔在雪里,没有伸手去捡掉在雪地里的破帽,她迅速地爬起身,对着愣神的华清大喊道:“快跑,快跑!”
华清恍然,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出口跑去。
只要,只要跑到街上......
“呼——”
呼啸的风再次在她的耳朵里响起,一声闷响随后响起,华清在茫然中浑身汗毛倒立。
她循声看去。
又要下雪了?不对,现在还没风......
她这么想着,头还没完全偏转回去,身体就已经被什么东西撞飞了出去。
视线猛的一暗,华清惊出了一身冷汗,所幸她只是摔进了雪地里,没有受伤。
回想起刚刚的境遇,华清焦急撑地,想要起身,却无意间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回头,见章彩灵正静静地扑在雪里,无声无息。就在其暴露在冷空气中的头顶上,墨黑的头发被鲜血染的通明,而后淌落在白雪的地面里,晕开大片血迹。
华清的视线天旋地转起来,恍惚间,她忆起了去年冬季在骊山外所见的红梅万里。
她呆愣在原地,等到视线恢复清晰,她又看见那颗滚落在地的沾着血的石头,大脑终于化为一片杂絮。
和忘不掉的那个晚上一样,她强迫着,强撑着让自己僵死的身体动起——哪怕它们颤栗到几乎就要痉挛。
“彩灵?”华清扑倒在地,用手轻轻地拍了拍章彩灵的肩膀。
没有回应。
乞丐大喊一声,华清抬头。
他的表情由暴怒转变成恐惧,是啊,市集之前高台上的斩首表演每日每夜都在进行,他怎么能不担心?
那么大片的血迹,这么寒冷的天气......
他知道,她活不下来了;他杀人了,他要被官府以命相抵了。
他转身,撒腿要跑,然后扑通一下撞到他原先藏匿的木桶檐角,跌倒在地。
乞丐又大喊一声,胆子被自己下破,在肮脏的肺腑里破成了一滩烂泥。感知着胆汁淌过五脏六腑的冰冷粘腻,他手脚并用,似爬似跑又如同封魔一般消失了身影。
华清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她扒开还在溢血的发丝,清晰地看见那个血肉模糊的洞口。
她慌忙地撕下几片散乱袖口的破布,却在将要把伤口绑上之时看见布上的脏淤。
“要用...干净的布......”
她怔怔地念出脑中浮现的片段记忆,双目无神,泪水从眼眸中汩汩涌出。
处理不当只会带来痛苦,父亲曾经说过。
她不想让章彩灵那么痛苦。
要不就这么让......
万里红梅再次浮现在眼底。
华清猛的摇头,把逃避的念头强行丢弃。
她正要定睛,视线凝聚在受力堆积的小堆雪里。
她看到过的,父亲教过的......
“雪乃阴中之阴,性寒,味甘,咸,归肺,胃经......”闲时偷看的杂书文字一一浮现,华清双手扶住脑袋,疯狂用力,只求这条记忆能起半分效果。
不,炭灰能止血。
她的某条脑回路突然打通,转瞬再次失魂落魄。
没有木炭,没有炭灰......
父亲教过的,我看见过的,怎么就想不起来!!!
止血,止血......
我记得的,我能记得的!
华清的记忆力很好,过心的文字往往读过两遍,就能记下大半。
雪......
雪能干嘛?
清热解毒,消肿利咽......
对,雪也能止血!
她颤抖地站起身,扭转头颅疯狂找寻——
脚下的雪太脏,也是用不得的。
冰天雪地里最不缺的就是雪,华清很快就捧回一捧纯白雪晶回转。
扑倒在章彩灵身前,她小心翼翼地将雪堆在章彩灵的伤口处。
鲜血将白晶浸透,反被白晶晕染,淡下了许多血腥。
瞧着有效,华清松开了些许心中悬石,她轻轻抬起章彩灵的额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伸手探了探鼻息。
虽然微弱,但还是具有。
华清的拳头无力地攥紧。
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们......
名为“恨”的种子在那个夜晚就在心里被深深埋下,如今终于抽枝发芽。
她想等章彩灵的状态稍稍稳定再移动她的伤体,却又担心雪被抖落,章彩灵顷刻没了性命。
她咬牙,用手包住了摊在章彩灵头上的那堆血晶,然后将章彩灵背起,朝着巷外走去。
瘦弱的她背起了章彩灵,却仅仅只是微微吃力。
如果不是那个叛变的将领......
如果不是这个国家......
“哒哒哒......”
“谁人在此闹事?”
密集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一同响起,几个挂刀巡卫出现在巷子的尽头,打断了“恨”的野蛮生长。
“求求你们......”
华清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却没等到说出求助的话语,就看见巡卫的目光一扫而过,连一刻也没有停留,径直走开了,眨眼间被屋墙遮住了身影,仿佛曾经出现的只有几道幻影。
“帮帮我们......”
华清喃喃道出剩下的几个字,看见天光再次从巷子的出口处照进来,明明那么耀眼,却只让她的心中悲凉似蒙上一层厚厚的夜幕。
原来耀眼的底下是黑夜。
华清咬牙,手心被冰晶冻的失去知觉,但她不敢放下,她也不能放下。
正如她不能够允许自己放弃一样。
她迈步,走出雪和血的小巷,然后开始了舍弃尊严的、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求救。
“求求你...”
“救救她......”
“求求你们......”
“救救她......”
“求求你们了......”
“......”
华清的哀求没有得到一丝回应,灾年的人们的心似乎也冻结在这雪里了,即使还有温度,却也没办法捂热一具“死人”的“尸体”。
华清的语调从哀求转为埋怨,又在无处宣泄的埋怨里变成愤怒,可那愤怒又只持续了长安街头热水凝结成坚冰的时间,又变成了绝望。
咬着牙不服输的绝望。
无能为力嘶哑了喉咙的绝望。
她跪服在医馆门前,比曾经偶然面见圣上都虔诚和恭谨。
“求求......”
“嘭!”
“道遵思邈心存济世,德昭仲景志在医人”生硬地在她的额前闭合,如同一道冬雷炸响,将一岁里最后的生机劈成齑粉,也将华清最后的希望化作飞灰。
跪倒的小人无力地瘫倒了,连带着她背上的尸体一起。
清浊的涕泪无声地淌下了,在雪街上堆起一团冰垒。
凛冽的北风又呼啸起来了,夹杂着更加寒冷的霜雪。
华清终究还是爬起身来了,背起章彩灵走向了自己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