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大早宫人就前来告知他们三位说君上有请,殷舟睡得正香,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直到最后炎明搬出了阎炳这货才肯睁眼。魅初是个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站得离他远远的,深怕再惹得他不高兴。
殷舟沉着一张脸,原本就白,因为没休息好,眼下还一片青黑,显得整张脸更加阴森了。他幽怨地盯着炎明的后背,暗自腹诽神界是个神奇的地方,在那儿住的神都不需要休息。
他们没走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站在朝会的大殿之下,看到他们三个后还向他们走近了几步,脸上带着炎明常有的那种笑容,恰到好处又不会有讨好之感。
殷舟仔细一看,发现那名玄衣男子身边还跟着昨日那位大祭司,脸上带着黑色的面纱,锋利淡漠的眼神中矛盾地夹杂着着些许柔和与慈悲。
“君上圣安。”炎明一行走近后低头行礼道。
“不必多礼,纳洳此前特地传信来告知孤,最近杂事甚多,孤一时忘记了,唐突了三位,是孤的不是。”
殷舟脑海里传来阎炳的声音,记录在案的离城最后一位君主叫索乌,这个小国还有一个大祭司,据说与君主平起平坐,叫风娅。
“这位是我们离城的大祭司,想必你们昨日已经见过了。”
大祭司双手交叉环抱着肩,然后微微低头,一阵轻风吹来,掀开了面纱些许,露出她白皙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
去身后大殿的路上,炎明与索乌一句接一句地聊着,聊离城、聊北渊、聊他们这一路遇到的奇人轶事。
殷舟默默跟在他俩身后,思绪一阵又一阵地飘远,还好有炎明在,人间的事真的很麻烦。
出来了这么长时日,有点想念往生殿了,也不知道青橫有没有回来。
魅初走着走着突然靠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低声在他耳边道:“殷大王,你说大祭司什么时候会摘下面纱。”
“睡觉的时候?”
魅初一下子笑出了声,随后连忙捂住嘴小声来了句“殷大王,你可真是个天才。”
殷舟侧过脸微微偏头,“什么是天才?”
魅初微微发紫的眼珠子转了几转,解释道:“就是你很强的意思。”
在鬼界除了酆都大帝,没有什么鬼能够打赢他,也许再过不久,连大帝也不在话下。殷舟眨了几下眼,默认了这个说法,他确实很强。
这场接风之礼直到午后才结束,殷舟原本很抵触人多的地方,但在他尝了一口人间的糕点后,他对人间的看法一下子就变了。香甜又丝毫不甜腻的糕点一下肚,他焦躁的内府竟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他懒懒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像个得到了心爱毛球的大猫,久违地收起了尖锐的爪牙。
宴会之后,各人各归各位,魅初看着又往怀里塞了几个糕点的殷舟,眼眸转了转,不知道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回到他们的住处后,一等屋外候着的人被支远,炎明就开口道:“这个君上和大祭司的身上都有魔族的气息,昨夜气息太杂,我竟没有分辨出来。”
殷舟懒洋洋地靠在椅子后背上,“但他们确实就是生魂,不是魔。”
不知怎地,他俩突然对视了一眼,随后默契地看向魅初,魅初脸上一阵兵荒马乱,忙不连跌地解释道:“真不是我们魔族干的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炎明眼睛微眯,“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据我所知,魔界并不参管六界轮回。”
“是…是啊,魔界是不管这事。”
魅初被他俩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而她也不是个嘴硬的人,没过多久就放弃了抵抗,求饶道:“好吧,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七长老只是让我来要回魔界的力量。”
“魔界的力量?”
“是啊,他当时就这么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还没等我问清楚就被他赶来这儿了。”
“怪不得昨晚我的血息越来越弱。”殷舟恍然大悟道。
魅初皱着整张脸,看起来十分纠结,但最后还是开了口:“殷大王…你的血息变弱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殷舟默默给了她一个不解的眼神。
“你还记不得我们昏迷之前正是日初,我猜这个梦境的时间流逝和现实是一样的,你的血息变弱只是因为外面的太阳太大了。你…没有觉得昨晚你睡得太沉了吗?”
殷舟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转向炎明,“那为什么你的灵力消失了?”
炎明拿过一旁温着的热茶,云淡风轻地说道:“我的灵力确实是被魔力压制了,就算是现在,我的灵力也使不出来。”
“这个梦境究竟是谁的,魅初,你现在有想法吗?”
魅初迟疑着点了点头,“我感觉像是那个君上的梦。”
炎明喝了口茶,慢悠悠地来了句,“何出此言?”
“你们还记得我昨天去查探奇人轶事吧。”
炎明和殷舟点了点头。
“我听他们说大祭司负责观天象占卜,君上负责对抗天灾人祸,只不过几十年来这地方从未出现过大的灾祸,这位君上身上的力量也从未在他们面前展现过。而且今天我见到他们两个,感觉那个君上身上的魔力是要强一些。”
殷舟听完后打了个哈欠,“阎炳说那个君上叫索乌,大祭司叫风娅。”
魅初耸了耸肩,“那之后就叫他们的名字吧,叫大祭司和君上总感觉怪怪的。”
“不过索乌是梦主只是我的猜测,我也不能肯定就是他。神君,梦主会有什么与旁人不一样的特点吗?”
“正常情况下,梦主与他人并无区别,除了一点,在这场梦里,只有梦主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除非…”
魅初凑上前去,“除非什么?”
“除非梦主自己伤害自己。”
魅初惊讶道:“那梦主岂不是无敌了?”
炎明从容不迫地回道:“所以造梦术才会一直是个禁术,不过有殷舟在,就算真打起来,他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殷舟把视线转到炎明脸上,“直接打不行吗?”
炎明无奈地看着他,“都说了这是人间,不可胡来,此策为下下策。”
魅初耸了耸肩,“硬的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炎明点点头,“魅初,你去会会风娅,我和殷舟来盯索乌。”
魅初的眼睛一瞬间弯成了明月,“正合我意。”
“冷美人什么的,我最喜欢了。”
炎明疑惑的声音传来,“什么?”
“咦?我出声了?”
殷舟点了点头,眼里映出魅初一脸吃惊的样子。
“哎呀神君,我会注意分寸的,你可别跟七长老告状啊,他肯定会唠叨死我的。”
魅初眨巴着眼睛,企图唤醒炎明的怜爱之心,看到他伸手要倒茶,没等他摸到壶柄,魅初就替他添好了茶水。
炎明喝了茶水,自觉拿人手短,“你有分寸就行。”
殷舟没有心思看他俩在那儿绕来绕去的,他掏出怀里糕点尝了几口,突然就感觉一阵困意上头,接着他就顺着困意睡了下去。
魅初刚跟炎明讨教还价完,一转头就见殷舟靠着椅子睡着了,手里拿着没吃完的糕点,嘴边甚至还有些糕点的细馅。
炎明自然也看到了,他拿走殷舟手中的糕点放在桌上,“早点找到梦主早点出去,他再被这么晒下去,可不好跟鬼蜮交代。”
魅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谁叫殷大王格外娇贵呢?”
索乌的日常行踪十分清晰,除却祭祀佳节,他白日都是在批奏折或者会见大臣,偶尔才会出宫逛逛,可谓是一位勤政的好君王。炎明一连几日拉着殷舟去偶遇炎明,旁的什么不清楚,倒是了解透了宫殿的每一处小路和离城的官宦体系。
离城是一个小国,总共也就几万人口,没有其它别的什么村庄城池,就单单这一座城。城大国小,管理起来不如大国麻烦,但也没比他们轻松多少。因是小国,臣子自然也不多,连带着少了许多管事的人,什么麻烦事都会递到索乌的面前来。今日王阿婆说自己的房子被二胡子砸塌了,明日二胡子来告状说自己家的锅被偷了,门口的侍卫让他们自去找府衙,可隔天又求到了索乌面前……
索乌提起这些事时语气很是无奈,每每说到每每觉得头疼,但炎明却一直笑着。等到索乌说得口有些干了,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才慢慢来了句,“其实君上很喜欢这样的麻烦吧。”
索乌愣了半晌,随后装作无事发生地饮完杯里的茶之后才道:“使臣乃神人也。”
每每这种时候,殷舟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索乌和炎明,并不是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是单纯的发呆。除了偶尔耳朵里会出现炎明和索乌的声音,其它时候都是一片空白。
人间,真的很麻烦。
那边炎明和索乌几乎就要谈兄论弟上了,魅初这边可谓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白日去找风娅,人不在寝宫,宫人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夜晚去寻,人家已经歇息了。一连十日,魅初竟然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她也不好直接动用魔力去见人,毕竟要是暴露了身份她也不好解释。
瞧着殷舟身上的血息逐渐变弱,清醒的时间也没之前那么长了,魅初开始急躁起来,要是殷舟真出了什么事,她们魔界可真不好给鬼界交代,毕竟要真追究起来,这件事确实跟魔界有关。
魅初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动用魔力,反正大晚上的也没有人会注意她。
风娅身上有她们一族的气息,魅初动用魔力去寻之后没一会儿就找到了人,弄清楚具体方位之后,魅初一个飞身就翻到了墙上。
今晚是圆月,风娅正闭着眼睛站在一处高台上。这高台很高,魅初目测得有个两百多尺,明明是由木头所建,可是看起来却十分的牢固。魅初坐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动了动她的小手,和她的猜测不错,这高台被注入了魔力。
周围十分安静,除了风声和偶尔的虫鸣,没有其它别的声音。高台之上只有风娅一人,借着烛光,魅初能勉强看到她的脸。单是这样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黑色的羽衣,黑色的面纱,头上耳朵上有些银饰,抛却她女性的身姿,晃眼看过去,还以为是殷大王换了身装扮。
魅初斜靠在树干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风娅,一时不小心让有一小缕魔息飘到了她那边。
风娅一双细眉忽地动了动,随后睁开了双眼,但目光所及之处并无旁人。她眉头皱了皱,下意识走向前,在腿一下子撞到了前面的护栏上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高台之上。
“谁在那里?”她朝着右边的一丛巨树喊道。
周围一片安静,除了细微的风声,并没有她所谓的旁人回应她。
魅初此时早已躲到了左边的树丛背后,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还好她反应得快,在察觉到魔息溢过去之后就跑到了这边。
魅初修魔修了这么些年,想要隐藏自己的踪迹不难,风娅此时再动用魔力去找也是徒劳,在呼喊无应之后她就下了高台。
小路旁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魅初一个激灵连忙钻到了树丛的深处,没等她探出头来去寻风娅就听到了来人的声音,是个男人,话语中夹杂着几分喜悦,“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不一会儿风娅的声音响起,“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去整整二十日,下旬才回来吗?”
“原本是这样的,可一想到我们的婚期将近,独留你一人在这,我总心神不安,便抓紧回来了。”
风娅眼睛弯了弯,“那木里没跟你急?他不是说这次去要赚一大箱银子吗?”
魅初眉尾微微挑起,她没看错吧,她亲封的冷美人刚才竟然笑了?对象居然还不是她?
“他一听说我在忧心这事还让我早点回来呢。”
他俩走了一段距离,坐在底下的台子上,从魅初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俩的背影。不过这样正合魅初的心意,除了隐藏魔息,就不用像刚才那样躲躲藏藏了。
“你去见过君上了吗?”风娅问道。
“没有,我一到城中就来寻你了,君上歇息得早,我明日一早再过去拜见他。”
“他最近可歇息得不早。”
“嗯?如何说来?”
“前几日从北渊来了几个人,说是在离境那儿听说了我们离城,意与我们交流往来。君上与为首那个炎使臣交谈甚欢,连着几日都是到了亥时才安歇。”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风娅的面纱,那男子轻轻用手替她整理好,“君上身边好久没有知心人了,如今来了个使臣,也算是件好事。”
风娅低低嗯了一声,但头却默默地低了下来。
男子凑近了她些许,“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风娅抬起头来,对上男子有些忧心的眼神,目光也不自觉温柔起来,她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想,若是那几位使臣走了,君上又是一个人了。”
说到这件事情,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惜字如金,不再寡言少语,“他一出生先王和先王后就接连去世,背负着守护整个离城的重担,一个人在这宫里长大。后来我成为大祭司住在宫里,时常来找他玩,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为了朋友,但他总像一个大人一样。”
“玩得根本还没有尽兴,他就说他该去回夫子的话了,或者说自己的课业还没做完。就连现在,他也是日日公务,他也没比我们大几岁,甚至还没娶妻。”
风娅的眼尾有些发红,男子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君上身上的担子很重,但是有你替他分担一些,今后我也会在这儿,他不会是一个人的。”
“我总害怕,害怕我结亲之后他就更孤单了,怕他总是一个人面对那些腌臜事。清安,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君王,好几次我闯了祸,都是他在后面替我周旋。”
“有一次,敌国派修仙之人来刺杀他,我因为求雨不在宫里,让那刺客占了先机,若不是我在途中卜了卦来得及时,他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之后宫中就加强守备了?”
风娅点点头,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轻轻说道:“清安,我这个大祭司是不是做得一点都不好。”
男子满眼心疼,把她搂在怀里,“怎么会?百姓们都很相信你不是吗?”
风娅近乎是气音的声音传来,“是啊,他们都很相信我,君上也是。”
“等咱们成了婚,生几个小娃娃,君上再迎得君后,这宫里就不会这么冷清了。”男子轻轻拍着风娅的臂膀,声音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风娅嗯了一声,在男子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放松地陷了进去。
“没事的,你只是太过劳累了,才把事情想得这么遭。”男子耐心地哄着怀里的人。
“而且在你的卦言里,离城不是没有什么大祸吗?”
魅初听完这段对话,再看着台子上互相依偎的两个人,心里涌起一小股子酸涩,涩得她心口有些发闷。若是没有发生那次天灾,若是离城没有被埋,也许他们口中的美好愿景在不久之后就能实现了。
圆月已上中天,再待下去她也不见得能与风娅搭上话,而她也不热衷偷听小两口间的私话,再次确定自己的行踪没有暴露之后,魅初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