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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三月

    三月五号。

    安婆婆老了,走了。在一个宁静的洒满阳光的午后,睡在她的藤椅里,膝上盖着薄毯,周围的花鲜妍如初,还像邵木兰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

    安婆婆是军烈士家属,膝下无儿无女,死前已将自己的财产——花店和存折里的钱转赠到邵木兰名下。

    18:26。

    已开学——

    天上下着雨,地上爬过一只蜗牛,蚯蚓钻出土壤来透气,如果雨后天晴,它大概率会被晒成蚯蚓干。

    树林和叶子连着空气都是潮湿的,夏柒柒撑着伞逛操场,留意着不让鞋子湿掉,精准地踩住每一个水塘,嘴里随意哼唱着那首小调《白桦林》。

    满墙都是黄素馨,被雨淋着。

    操场中间的草坪里长了很多蘑菇,下雨时更会有种腐朽的味道。《白桦林》唱完了,夏柒柒开始唱,“采呀采呀采蘑菇,采到一朵小蘑菇……”

    今天这样的天气,十分适合漫步。

    三月十号,9:42。

    今天高三年级百日誓师大会。

    主席台后面的毛毛虫树已经发了叶芽,一个人拿了话筒讲话。夏柒柒盯着国旗杆下那蓬很像皇冠草的植物,三年长了一米多高,十分得令人艳羡。

    回了教室,班班通的壁纸被王献换成了两只开坦克的柯基。夏柒柒折了只纸飞机,一不留神就飞监控摄像头顶上搁着了。

    奚云手里拿着吸管问她,“要喝酸梅汁吗?”

    三月十六,6:45。

    曲江绿化道。

    天蓝草绿,太阳晒得人心里暖融融的,让人想起来佛家说的慈悲为怀。

    一个小学生还趴在长椅上赶寒假作业,突然气愤地把笔一扔,怒从心底起,一把捞起作业起身甩进旁边的垃圾桶。扔完才想起老师的凶神恶煞,作业不得不写,只好撇着嘴把作业捡回来,翻开继续抄。

    抄着抄着又委屈得红了眼眶,都快哭出来了。

    6:49。

    高慈从绿化道走上街,一人蹿出来抢了她的包就跑,被一辆从巷子里冲出来的摩托车撞翻在地,抱着右腿吱哇乱叫。

    走过去捡起自己的包,高慈拍去上面的灰尘,拉开拉链,手机没有摔坏。估计那人也死不了,就事不关己地转身离开了。

    15:17。

    夏柒柒和胡豆子一起去千乘广场玩。

    袅袅红红的木棉花开了一路,夏柒柒坐在出租车里仰头去看,觉得心喜,一双眼睛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三月份风和日丽,三月份风平浪静。

    路过一个堆放废弃衣料的回收场,里面三四个孩子在一个个垒成方块的衣服山上爬来爬去,乐此不疲。

    跟胡豆子一起吃螺蛳粉,超级得辣,平生未遇。

    三月十九,9:37。

    体育老师说他们学生平时坐太久了对腰不好,课间操的时候整了新花样,说是要给他们练练韧带,可怜了夏柒柒那一把老骨头。

    18:24。

    下午数学课加上5点到6点的自习时间,全班喜提35道多选题数学试卷一份,愣是给人做出了一种脑震荡的感觉。

    夏柒柒吃饭的时候,脑中一直在无限不循环——为什么我养的乌龟会因为只吃肉而饿死?为什么红耳鹎的尾巴不会缠在树枝上?为什么天池里会有鱼?为什么学校里的铁树今年还不开花?为什么我还在上学?好想当一只蛀虫。螃蟹会晕船吗?杀手脸盲怎么办……

    吃完饭回教室,待在走廊里吹风,一只麻雀飞进铁丝网,惊慌地扑棱、冲撞了半天才找到路出去,夏柒柒激动地找来直尺、纸片、彩色磁吸贴,测量掉落羽毛长度,标注案发现场。

    22:43。

    要下晚自习了,夏柒柒还在看地理习题册上拉风旗形树和丝滑帽子云的图片。班长开完会回来通知说,明天下午要去高考体检。一想到明天要打针抽血,夏柒柒赶紧吃了块巧克力压压惊。

    三月二十,14:27。

    徒步去市医院,路过119,值班亭里弯腰写字那位瘦削且白净,三回首,他站直了,端正地像根石柱子。

    林三升戴着口罩,在路边买了一斤枇杷,与夏柒柒擦身而过。

    作恶的人长着跟常人一样的血肉,他们混迹于人群,谁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

    16:47。

    丁玉山开着车一路风驰电掣,邵木兰今天就要走了,离开百里。

    在机场人群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丁玉山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邵木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希望你留下来。既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就留在百里吧。 ”

    23:14。

    白相羊穿着一套象牙白的衣服,袖口和裤脚都用收缩绳勒紧。鱼骨辫的发尾系着红绸,长木匣背在身后,鬼工球还悬在腰间。傅说今晚也回到了市区,他们要带着阿昭去安息境找寻记忆,旧称“走阴关”。

    翻身从公寓楼跃下,一路飞檐走壁到南柯路接阿昭。取出木匣里的四尺铜鎏金锏握在手中,刺滑高速转动,在吟鸣声中,周遭街道隐去,变作一团浓郁的黑色。

    傅说飞在前面引路。

    “这只鸟是?”阿昭问。

    “离经鸟——乱世征伐,它们帮一国偷运敌军粮草、刺探情报,被一个游方的道士惩戒,永远不得回归安息境。他们在人间长期隐匿,祖马给他们提供了栖身之所,两族订立契约,从此命运相连,互通有无。”

    黑暗尽头出现微光,道路崎岖漫长,彼岸花不断盛开着,妖艳如血,除此之外,遍地荒凉。

    “我们没有领路引,过不了鬼门关,只能偷渡到这里,待会儿一切小心,不要被鬼差抓到。”

    阿昭跟着白相羊走,总觉得有人跟在她们身后,“别回头。”白相羊告诫她。

    黄泉路尽头是高耸入云的望乡台,她们站在台边望向远方,恶狗横行撕扯折磨着恶鬼,金鸡山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高大巍峨的酆都城外有孤魂野鬼在迷魂殿间游荡,忘川河横贯整个安息境,河水冰冷刺骨,冒着冷森森的鬼气……这些都是被同时映射出来的景象。

    “我们要一一走过去吗?”

    “这次不用。”

    白相羊取过阿昭的项链,“你之前是怎么……”

    “许愿,把它转动起来,如果它能通过一个支点立住就算成功了。”

    “那你为什么不许愿让它帮你恢复记忆?”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立起来,”阿昭想着如何措辞,“它不靠技巧,凭的是缘分,如若无缘,再简单的愿望它也实现不了。”

    项链躺在白相羊手心,白相羊许了个愿,还未转动,项链就自己立住了。下一秒他们出现在奈何桥上,桥上鬼魂忽略了他们,走着自己的往生路。站在这里能看到河对岸的还魂崖,也能听到莲花台上地藏王菩萨的佛语教诲,而桥中央的孟婆亭看起来已经弃置了很久,孟婆不在这里。

    “我许久没到过黄泉路以外的地方,这里怎么跟族中记载的和我记忆中的都不一样?”

    阿昭:“你说的许久是多久?”

    “一百三十二年。”

    “那你岂不是有一百多岁了?”

    “祖马人能活三甲子。”

    “时间到了就要死吗?”

    “我们都会死。”

    一路沉默、充当守护者的傅说开口了,“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桥两边看看,回来告诉你们情况。”

    白相羊点头,傅说离开。两人倚坐在桥栏上,看着一个个的鬼魂浑浑噩噩地走向自己的往生轮回。

    “我能看看你的锏吗?”

    白相羊把锏递给阿昭,“锏乃善器,这锏一代代传下来,如今已经没有太多用处了。”

    “怎么会没用?”

    “现在的鬼脾气很好,凡事都有的商量,不像从前的恶鬼那般凶残暴戾——兵器是用来惩恶扬善的。”

    傅说回来了,对她们说跟着鬼魂走到桥头,有一间忆川酒馆,和奈何桥另一边的忘川茶舍相对,两家的老板娘都曾是孟婆的学徒。

    白相羊和阿昭对视一眼,三人一起去了忆川酒馆,酒馆里有很多面墙壁,镶嵌了许多格子。可是里面一只鬼也没有,空空如也。

    声音虚无缥缈,“来者何人?”

    “祖马锁灵人白相羊,来此求一味药。”

    “前缘已定,莫思莫想,莫求莫问。”

    阿昭:“若非要问呢?”

    “小丫头,生死迢迢,何必挂念一世一情缘?”

    鬼有三忌:生前名讳,埋骨之地,未尽执念。

    “我想知道因果。”

    “谁的因果?”

    “八百多年前,那人姓谢。”

    阿昭想起之前看过的谢家族谱,从谢璟那一代起,谢家夭折的孩子可以入族谱,只是不能留名,而是空了个位子在原处。

    “既然不听劝,就随你吧。”

    一张纸条飘下来,落在阿昭手上,顺着指引,阿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走马灯,无数个前世累在一个格子里,就像相机里的胶卷,她找出了这一世和八百年前的那一份。

    忘川水沾了三生石,冲刷着顺流而下的沙砾里就有每一个人的走马灯,安息境里的拾灯人用专门的工具把灯收集起来,有些破碎的就像修复古物一样一片片粘合回去。

    忘川茶舍和忆川酒馆一头一尾,忘了的记忆留在忆川,记起的记忆也总有人想再忘记。

    [番外]

    阿昭想起了这一世自己死的时候,是个阴天,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她走在街上,拉住过路人的衣服,跟他们说,“我今天要跳河了。”

    他们看着这个没几岁的孩子,“去,去,一边去,我忙得很,没时间陪你玩。”

    已经没有了可以使她眷恋,舍不得抛弃的东西。无人挽留她,也不需要挽留。她很高兴,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死活。

    她站在天桥上,她太矮了,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翻过栏杆去……桥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灯光闪烁间,她看不清每一个人的脸。

    她突然有点遗憾,觉得自己自杀得还不够好,她应该留一份遗书,上面只写两个字:滚开。让他们离自己的尸体远一点,再远一点。谁都不要停下来看她,车轮子多碾几遍,她就会变成薄薄的一层,等雨一落,就冲到下水道里,死得多干净。

    ……

    八百年前,一卷草席,他们挖了个坑把她埋了。好歹没被丢弃在乱葬岗,给野狗拖去。

    ……

    她软弱无力,全身发冷,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归于虚空。

    她想:死了好啊……我到要看看……是谁在命运的背后糊弄我?

    ……

    她怀里抱着她唯一的嫁妆,是满满一个罐子里她用精挑细选的草叶子从小折到大的星星。窗户漏风,吹得她咳嗽个没完,一口血一口血呕出来,星星撒了一地。

    好疼啊……

    ……

    老爷今晚被大夫人叫去了,半夜两个乞丐闯进了她的闺房,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光着身子被拖到外面,听到那个老爷骂她贱人。她被毒打了一顿,关进了柴房里。

    第二天晚上,那个老爷又忍不住来找她泄火。

    随便吧,也没什么区别。

    ……

    大夫人给她灌了堕胎的药。

    她呆坐在床上,拒绝跟人同寝,被老爷扇了一巴掌,骑压着行完房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开始咯血了。

    ……

    老爷每晚都来,一身的蛮力,行止粗鲁,她推拒不过,只能受着,往往中途昏死过去,人事不知。第二天醒来,浑身酸痛,连指尖都是软的,瘫在床上,眼角濡湿,许是昨夜梦里哭过。此时茫然地看着头顶床上的雕花,半晌才缓过劲,扎挣着起来,将身子拾掇干净。晒着檐下斜射进屋的太阳,驱散走了寒意,身体一点点回温,才终于重新变得像个人样。

    ……

    她跪在雨里,大夫人要给她这个妾立规矩。

    ……

    结婚那夜,老爷折腾了她一整晚。

    ……

    后来她也要嫁人了,要嫁个有钱的老爷。能不嫁吗?亲人在身后,她无路可退。

    阿姐,拿着这些钱,带父亲母亲逃吧,逃得越远越好。她给阿姐写纸条,这些话她没法跟阿姐当面说,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他们走得远了,就不会看到她过苦日子了。

    ……

    她姓苏,有一个嫁了人的姐姐,父母健在,家庭和睦。

    阿昭:“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那个人?”

    “因有很多,果只有一个,你不会记得他。”

    “……凭什么?”

    “阿昭……”白相羊喊住情绪不稳的阿昭,“你去外面等我们吧。”

    阿昭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出去等他们。

    “你们很懂规矩。”

    “孟婆轻易不帮人恢复记忆,想来你也一样。”

    “我收的报酬不多,一对眼珠子就好,你们是要一人给一只吗?”

    “不用,”傅说按下白相羊的手,摘下自己的一颗眼珠子,“剩下的那颗我以后再给你。”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同意了他们的赊账。

    “你们从哪来就回哪去吧。”

    白相羊:“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问。”

    “这里是真的安息境吗?”

    “……不是。”

    夜游神:“有人闯进去了。”

    “我知道。”

    “不管吗?”

    “没有必要。”

    “我之前已经通知了各地的阴主,时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事你少问。”

    23:21。

    康定区公寓楼。

    桌上铺了一张纸,墨水研磨好了摆在一旁,白相羊指尖挂着项链的绳子,另一端浸在墨中后被她移到纸上。

    傅说站在一边,一双眼睛看起来还是完好的。

    白相羊:“你是谁?”

    项链牵引着墨汁在纸上回答,“时间的分子。”

    “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不可说。”

    “为什么能够完成别人的愿望?”

    “通过时间和空间的变换实现命运的嫁接。”

    就像你经过一个暗箱,在暗箱里被切割成很多片,又重新拼凑回原样,你还是你,可暗箱里那个切割的过程真实存在——你以为是你实现了愿望,实际上不过是截取了某人实现这个愿望的片段。

    白相羊:“只有你一个吗?”

    “我们有很多,可以共鸣,彼此交融。然后连成片,成为一个时间的集群。”

    “掌管你们的人呢?”

    “在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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