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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四月

    四月一号,7:01。

    愚人节,小学生摘了绿化带里酸涩的紫叶李去糊弄行人。

    窦大爷在曲江三小门前卖养蚕用的桑叶,他那尽是白胡子茬的脸时常是红色的,弯腰探头问旁边守着小推车买零食的阿婆,现在几点了。阿婆稀罕地掏出老年机来看看,告诉了他时间,他待会儿还要去捡破烂。

    7:23。

    (17)班早读。

    夏柒柒听到有人读,“可怜楼上月裴回[péi huí],应照离人妆镜台。”

    其实夏柒柒更习惯把那两个字念作

    [pái huái],不过语文课本改版了,[péi huí]变成了正确读音。就像七月流火这个成语,原先本没有“形容天气炎热”这个意思,因为大多数人的错误理解,现在字典里反而有了这个意思。

    可是当出现错误的时候,首要的不应该是纠正错误吗?少数人的错误也会成为时代的谬误。

    9:39。

    学校里修剪草坪,空气里都是绿叶挥发物的味道,夏柒柒嘴里吊着根狗尾巴草,无趣地听着教导主任在国旗下讲话。

    太阳躲进了乌云里,早晨的天空开始变得暗淡,灰里发橙。

    课间操结束回教室,奚云从后面跑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又一溜烟顺着人群跑上楼。夏柒柒换了个楼梯追上去,奚云跑到二楼没见夏柒柒追上来,就放慢脚步往五楼走,没想到在三楼转角被早已躲在柱子后面守株待兔的夏柒柒逮个正着。

    高三单独一套管理体系,与世隔绝,堪称“国中之国”。于是乎,隔壁班每天都像开party一样闹哄哄的,今天估计又是看了什么奇怪视频,吵嚷声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尖啸。

    班上同学在讨论一个热搜,“百里市副市长颜正辞贪污受贿”。

    夏柒柒:“谁?”

    “就上月初百日誓师来学校做演讲那个。”

    网上说他默许旧楼翻新以次充好,私自挪用公益捐款,统筹决策不切实际……听说他还把贪污来的钱藏在了老家他爹的棺材里。

    “看起来挺正派的啊……”

    热搜第二条,《无界》联名积木品牌“魔方山海”。

    15:22。

    学校趁着学生上课搜查违禁品,有人把手机装塑料袋丢进了下水道。

    晚饭吃得早,洗碗时舀了一碗干净的泡沫水,白色的,像云,也像棉花糖。

    18:38。

    高慈坐在班车上准备回学校,前座的女生跟她妈妈打电话,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是不是我做什么都不对!都不如别人!你那么喜欢她,让她做你女儿好了!还要我干什么!!!”

    高慈捻了捻自己的耳垂,车窗外有人在马路边遛狗,一只手里牵着四只泰迪,毛色不统一。

    下车时高慈把一张纸条塞进女生手里,女生抬手抹掉眼泪,看了高慈的背影一眼,展开纸条:

    不是建议的建议,既然你现在那么让她失望,不妨以后让她更失望些,这样一比较,没准她觉得此时的你更好。

    19:40。

    夏柒柒抬头,一只飞蛾在绕着灯火作螺旋状盘旋,却怎么也脱不了身。

    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英雄不问出处”,想了半天才想起下一句,“富贵当思原由”。

    四月七号,9:41。

    苍劲地松树上缠着橘黄色的炮仗花,一串又一串开得喜庆。

    天气很热,跑完操回来,温迁给班上同学表演龙吸水。

    王献:“猴子。”

    温迁琢磨了一下,他是不是在骂我?

    16:24。

    风扇呼呼地转,墙角蜘蛛结的网上沾着飞虫,水桶上折射出彩色的光线。

    下午的班会课跟(16)班合在一起去室外上,夏柒柒跟几人围成一圈玩真心话大冒险。

    “你觉得恋爱脑好不好?”

    章含:“看恋爱脑那人找另一半的眼光。”

    “有人说你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王献:“我的有始有终又不是她的有始有终。”

    “如果你跟人在学校谈恋爱被老师发现了,两个人里必须有一个转学,你是希望他走还是你走?”

    奚云:“我觉得他会自己主动走。”

    “你的理想是什么?”

    夏柒柒:“衣食无忧,有地方住。”简而言之――好好活着。

    后来,他们在“你是选择巧克力味的屎还是屎味巧克力?”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夏柒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屎味巧克力——屎就是屎,不会因为感官上是巧克力味的就变成巧克力,就像糖果味的毒品改变不了它是毒品的事实。更何况,听说过有生产藤椒味和屁味糖果的工厂,相似的就可能有生产屎味巧克力的工厂。至于,生产巧克力味屎的地方,简直闻所未闻。

    这个问题讨论到后面,晚饭可以不用吃了。

    四月十三,16:15。

    夏柒柒和奚云看完了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电影院外广场上,花坛里有两棵樱花树。

    云蒸霞蔚,粉影憧憧。风吹过时落英缤纷,人行树下,犹在幻梦中。

    驼背弯腰,迈着八字脚,穿着双破鞋的窦大爷走到树下,把装着塑料瓶的帆布袋放在地上,枕着就开始呼呼睡大觉。

    奚云有事先回学校,夏柒柒坐出租车绕远路去另一个地方。

    司机:“水笑路口到了啊。”

    夏柒柒下车,走过槐里五中校门口,楚米在路边买煎饼果子。

    五中旁边有一座长苏山,山上有座寺庙,不是很有名气,叫做南无。寺里有两棵上百年的流苏树,白若霜雪,赤如凤冠,燕脂露染,风趣盎然。

    寺里一个老衲,脸上的皱纹像身上的袈裟,一个小僧,嘴里嚼着饴糖,经书读得磕巴。

    夏柒柒在佛像前烧香,她知道这里还是因为去年有一次迷路到山下,流苏花瓣飘下来,她才晓得山上有寺,寺里还有两棵会开花的树。

    白相羊陪一只加班熬夜猝死的鬼上长苏山,他一直住在山脚,却没时间到寺里来看过一次。

    那人去寺里四处闲逛,白相羊在树下等他,顺便和流苏花仙聊天。

    “我可是百里唯一的小花仙。”

    小花仙提着裙摆踩在花丝上,弯腰仔细瞧着白相羊的眼睛。风来了,她浮在空中,流苏花香四溢,清丽宜人。

    一朵花飞下来,落进白相羊手心。

    “算是提前给你送别的礼物,等花开完,我就要去睡觉了。”

    17:56。

    晚霞像波浪一样在天上漫卷,让人想起那句诗,“乱花渐欲迷人眼”。

    喜良街角,公交车站台长椅上坐着阿昭,她在这里坐了很多天了。

    旁人伸长脖子,斜着眼睛,指着她歪着嘴巴说小话,竟是些闲言碎语。

    裴世玉听说了这件事,连夜开车赶到百里。

    他走到阿昭身边,阿昭只是盯着远处的市图书馆,她还是没有办法过去,那人为什么不肯见她?

    裴世玉蹲下来,“阿昭,阿昭……”

    怎么唤她她都不应,魔障了一般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裴世玉抬手遮住阿昭的视线,她灼灼的目光似乎要把裴世玉的手心烧出个洞来。她转头看着裴世玉,眼神透着些愤恨,裴世玉从没见过这样子的阿昭。

    “阿昭,回家吧,不管那里有什么,别再看了。”

    “你说不看……就不看了?”阿昭问裴世玉,“凭什么从头到尾,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快要忘记了……”

    “忘记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忘了什么!”阿昭一掌挥开裴世玉的手站起身,又觉得茫然地四处看了看,最后盯着市图书馆的方向。转身拉起裴世玉的手,拽着他往回去的路走了几步。

    “阿昭,阿昭!”

    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半人半鬼,不也有一半是人吗?

    裴世玉接住突然晕倒的阿昭,立马把她打横抱起放进车子后座,带着她赶去了医院。

    22:42。

    还有几分钟下晚自习,夏柒柒坐在座位上默背古诗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四月十九,19:03。

    云是灰白色的,一条一条堆在天上,像是累了一层蛆壳。

    一排楼房后面有一条臭水沟,沟底泡着被锁在笼子里的死耗子。

    臭水沟附近有个土丘,上头有间毛坯房,房顶先前塌了,现在盖了片工地上偷来的石棉瓦,这屋子整体看起来就有点不伦不类。屋子旁边长着一棵桃花树,虽说病歪歪的一年也开不了几朵,但聊胜于无。

    墙上有一个鲜红的“拆”字,确实也该拆了,留着多伤风败俗,影响市容市貌。

    屋里十分潦草,桌子缺了一只角落,拿了块砖头垫着,桌上一个发蔫的苹果,一本破损的被翻烂了的色情杂志。

    一只螳螂顺着桌腿往上爬,不小心掉在地上,背部着地,蹬着六条腿翻转了好久也没翻回正面去。

    林三升趴在床底下,垂下来的床单上老人味混着股跳蚤味。

    晚上七点多,窦大爷回家了,嘴里咬着个肉沫茄子包,最近他的生意不错。

    进屋,把编织袋放下,瓦罐里还有点水,窦大爷一口喝干净了。坐在床边,用捡来的打火机把半截烟头点燃,抽完这根烟,也差不多该睡觉了。

    林三升从床的另一边爬出来,盯着窦大爷的背影,扬起了手里的铁镐。

    那只蟑螂好不容易翻过身,动了动自己的触须,琢磨着待会儿往哪里去。

    不巧被窦大爷看见,弯下腰去一脚踩死,耳畔一阵风呼啸而过,余光里铁镐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窦大爷僵硬地转过头,林三升手里的铁镐已经再次挥了下来,砍在了窦大爷肩上。

    窦大爷往门边跑,伤口里流出鲜血,林三升踩着床板几步追上去,手掐着窦大爷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

    “等等!”窦大爷一只手被压在身下挡着,“落叶归根,你杀了我,得把我尸体运回老家去!”

    林三升停下手,“……运回哪里去?”

    窦大爷没想到林三升真的会听他的话,“青溪,青溪,我老家在青溪。”

    “没其它事了吧。”林三升说着又要动手。

    “等等,我还有事没交代好……”窦大爷拼命地在想他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林三升在等他,或许杀人犯对待他的受害者,有时会比较宽容——毕竟茫茫人海那么多人,偏偏选中了你一个,谁说得清是为什么?

    窦大爷:“收破烂那个生儿子没□□的还差了我三毛钱,卖包子那个倭冬瓜拿给我的包子是最小的,三小门前那个老太婆今天多看了我一眼……”

    林三升拿着铁镐的手掏了掏耳朵,掐着窦大爷后颈的手使了点劲,窦大爷的嘴巴紧紧贴在地上,说不了话了。只要把铁镐往他后脑勺里一敲,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开口。

    窦大爷一时火气也上来了——之前街道办的人撺掇他去公安局录户籍,给了他一个SOS呼叫器。他觉着没用就把它丢墙角了,刚才试了下,确实没什么用。

    窦大爷一脚蹬在墙上,借着反力稍微挣脱了一点控制,把呼叫器往林三升眼睛里甩,一手揩了自己肩上的血就往他脸上招呼。见林三升又要挥铁锹,忙两手抓着镐头,任凭林三升怎么拽,怎么用脚踢他,他都不松手。

    两个民警进屋时看到这一幕——

    在潜逃九个月后,林三升被抓了。

    “我杀他们,是因为他们没用!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这叫……”替天行道。

    一个警察抬腿就踹了他一窝脚。

    [番外]

    几十年前,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一条漆黑的巷子里。

    挑担子的人从家门口走过,林三升打开院子禁闭的房门,从细细一条门缝里快速环视四周,又把目光垂下去,看到地上被小贩随手扔掉的烂枇杷,踌躇了一下,迈出一只脚去。没有人像之前一样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捂着他的嘴,扛起他就跑。

    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枇杷,做贼一般吃掉它的皮,他今天还没吃上饭。

    又舔了一口枇杷的汁液,才不舍得把那个枇杷吃掉,吃完了又觉得可惜,望着手里仅剩下的一个枇杷,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它留给母亲。

    木门又被轻轻合上了,就像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从外面回来。林三升窝在墙角的柴堆旁,灰头土脸地和泥墙融在一起。母亲没有带回来吃的,她忙得脚不沾地,看了眼知道儿子还在家,没有偷偷跑出门,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林三升微微抬着头,盯着母亲的身影看了会儿,又把头低下来,埋在膝盖间。他现在头很晕,呼吸滞涩,喉咙肿痛,手里的枇杷被他身上的热度闷熟了,隐隐有股发酵的酒味,弄得他更加昏昏沉沉——枇杷,待会儿再拿给母亲吧,他现在得休息一下,不然没力气走过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林三升的父亲带着一股走气啤酒的浓浓臭味回来,林三升被熏醒了——他的父亲没注意到他,从出生到现在,他父亲也没看过他几眼。

    他的母亲与父亲,原本是被许在了一起的,但姥爷知道了他父亲的本性,就想要把他母亲许给别人。他父亲怎么可能同意,连夜把他母亲拖巷子里睡了个彻底,孕都怀上了,最终也只能心一横嫁了。

    林三升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房间里好像有争吵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林三升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他觉得他应该醒过来,去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父亲把一样东西丢进院子中间的井里,似乎还是感到不满意,眼睛四处转了转,看到林三升。

    林三升眼睛又睁大了一点,费力地站起身,他现在应该赶紧离开这个院子,可是他腿软到连路都走不了。

    他的父亲走过来,上下打量他,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扯到井边,比对了一下他头和井口的大小……很合适。

    林三升趴在井沿上,累到只想就这样一直留在这儿。

    他父亲寻来一把有豁口的斧子,站直了,挺起腰板,拿出一副武松打虎的劲头——斧子劈下去时,不巧他打了个酒嗝,酒味一股脑儿从他肚子里升起来,冲得他鼻子火辣辣地疼。

    斧口劈歪了,只削掉他儿子头顶上一块皮。林三升被那斧子的力道带着翻进井里,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拿斧子的人觉得无趣,摇摇头,进屋睡觉去了。

    井水不深,林三升掉进去的时候刚好摔在他母亲身上……

    林三升蹲在井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前面的水里飘着一具尸体,从井口漏进来一点月光,刚好照进他母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翳,却也显得无比温柔。

    林三升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井里的空气变得燥热,他有点耳鸣,听到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在他周围窃窃私语,“回去……回去……”

    水井轱辘转动,风把水桶吹进了井里。

    月光不见了——

    太阳大概出来了。

    林三升顺着水桶的绳子爬出了那口井。

    他站在门口,他的父亲躺在床上,一只脚垂在床边,一只手搭在肚子上,酒喝多了吐出来的秽物还挂在嘴边。

    林三升把一把椅子拖到床边,蹲在椅子上平视着他的父亲,看起来,人和人之间也没有太大差别,都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一个脖子——林三升抡起斧子,瞅准了砸下去……

    他跑出了那条巷子,来到鹅卵石铺路的街上,石头热得烫脚。

    阳光刺眼,白茫茫的一片,巷子外的世界明丽而敞亮,丝毫不会因为巷子里发生的事而受到打扰。

    林三升跑出了小镇,才反应过来,那颗枇杷还被他攥在手里,只是如今只剩下了一层皮,黏着汁水,混着湿泥和血浆……

    四月二十,8:26。

    老班组织了一场小型春游,地点是华容山公园,位于米子老街其中一条街上。

    公园里有很多卖吃食的摊子,一个年青人在卖锅盔,把煎锅掀起来,拿火钳把炉子里头烤得焦黄黄的锅盔都挨个儿翻了个面,手法娴熟,炉火纯青。

    一路过了十霜桥,转上三暑桥,依着石板往山顶走,山上有棵八仙榕——就是榕树根惟妙惟肖,像那过海的八位仙人,树上挂着许多红绳信签,都是用来祈佑福泽的。

    树下有人向前伸出双臂,接着又双手捧面,嘴里念念有词,是在做祷告。这是这边一种很奇怪的祈祷方式,他们拜的是这棵树的树神。

    17:20。

    阿昭在住院,今天风轻日暖,裴世玉带她从医院里出来,去市中心举办的兰展那儿散步。

    兰展还没有正式开展,裴世玉作为特邀嘉宾可以先带人进来。

    展馆里没什么人,墙壁仿妆成山野水泽,雾化装置造出的雾气飘渺在假山池沼,亭台轩榭之间,移步换景之中,风物参差错落。

    桥下锦鲤,桥上佳人。

    裴世玉跟在阿昭身后,想起前几日做的一个梦,梦里一个人落笔写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阿昭。”裴世玉上前,虚握住阿昭的手,一枚芙蓉玉微雕的戒指,水灵灵的泛着莹润的色泽,被戴在了阿昭的右手中指上。

    什么是婚姻?那不止是对一人承担法律上的责任与义务。

    裴世玉:“我想尽我所能地来照顾你,我希望你的余生里能有一个我,你愿意让我以你先生的身份留在你的身边吗?”

    桥边一株鬼兰,沁出一滴露水。

    裴世玉爱上阿昭,就像被鬼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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