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十点左右回到家,他轻拉开吱吱作响的大门,屋内一片寂静。他打开玄关的灯,将黑色的皮鞋放入鞋柜。这样的皮鞋他有过好几双,从他进入警校开始,每年都会收到一双新的。制式皮鞋穿起来不算舒服,底子有些硬,但很是轻便。即使工作后前辈们告诉他可以自备更舒适的皮鞋,甚至偶尔在办公室内换上球鞋,他还是一直穿着这双皮鞋。
他习惯于这样的坚持,这种遵循某些规定的感觉,尽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师父时常说他比自己还要墨守成规,二十多岁的年纪反倒显得老派。明诚无可反驳,事实上,他的确是主动选择穿上皮鞋和制服,这种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像是自动变得合理起来,有力起来。制服成了他的保护壳,一切都在规定之内的感觉让他感到安全,他可以在制服之下去倾听报案人的困境,去为他们找到失去的东西,随时随地。
作为刑警,倾听、找寻、调查、记录,将这些全部都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叙事,这就是他该做的。
二十七岁的明诚躲藏在这样携带重量的身份里,日复一日,从不觉得厌倦。五年前他从警校毕业,进入饶河市刑警大队,他分外勤奋,也颇有天赋,任职以来大小案件破获不少。论起功劳,他和一些前辈站在一起也不显逊色。因为这样,明诚很快得到了人称“饶河传奇”的老队长于德友的青睐,做了他的徒弟。于德友为人和善,是队里人人敬仰的前辈。明诚跟着于德友很快进入了核心,忙起来时常日夜颠倒,废寝忘食。他像是不会感到疲惫一般,永远都是低着头注视着什么,他办事仔细,总能在办案时注意到其他人忽略的细节。但就是这样,他不免会用力过头走进逻辑闭环,有时追着某个案子进入僵局,连他都觉得自己到达了极限,放弃的声音一再回响,但最后他总是能够破局。
刑警的身份支撑着他无论消耗了多少,第二天都会一早出现在办公室。如果他还有余力,会帮同事们灌满水壶,他记得每个人的习惯,刚毕业的两个同事不喝热水,他会先灌好他们的水杯。同事都知道是他在做这件事情,他们有时对他道谢,有时忘记,明诚并不在意。
他一直想做一名警察,现在他是了。他知道自己幼年时为什么想成为警察,可他真的成为那样的人了吗?明诚不知道,但他已经在这里了,这里让他能够继续走下去,他也必须在这里。
他见到过许多许多死亡,不计其数的,在这个落后的小城里持续性地发生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死亡。他需要做的就是解释这些死亡,被解释这些死亡。他需要知道死亡为什么发生,死亡发生后又该怎么样?那些被遗留的人,他们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总是懊悔,是不是总是在想“如果当时我…”这样的事情。他们的生活还好吗,对于那些有了结果的案件,没有结果的案件,时间都在继续行驶,他们应该接受还是拒绝,希望案件有结果还是没有结果。
最开始,明诚还会在结案后,或者调查停滞之后去拜访家属。不是为了询问,事实上,那些供词早就说过无数次,他不想再次听见那些,他只是想去看一看。他会避开案发后的几个月,或者一年,才去敲响家属的门。他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有些人已经搬走了,找不到了,他会与新的居民寒暄,听他们讲述对前任住客的模糊印象,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结果。那些还留在原住处的家属,一部分并不抗拒明诚的来访。他们大多安静的生活着,感谢明诚的尽职,也会对他微笑。他们似乎好起来了,有一对老夫妇甚至加入了慈善机构,在许多活动的照片上,似乎要比从前笑得更温馨。还有些人,可能明诚去的时间早,他们仍然沉浸在失去至亲的悲痛中,暂停了自己的人生。他们回避去谈论案件,试图用感官的刺激来麻痹思绪,例如酒精和大哭。这些人看起来,则还没有好起来。
答案看起来呼之欲出,其实很简单,只是时间问题。可是明诚知道这实际上并不是答案,好起来或者没有好起来,死亡的阴影都仍然笼罩着他们。他们笑,他们哭,都只是在用力的去证明自己没有和至亲一起死去,他们还在活,他们还可以活,他们接受了死亡的事实,可那没有过去。
有一天他再也无法承受更多死亡留下的笑容和眼泪,他停止了拜访。
五年下来,明诚的成绩愈发突出,两年前,省厅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却被他当天拒绝了。为此,于德友第一次责骂了他,声音大到办公室外的人都感到害怕。毕竟,于德友鲜少这样动怒,即便是刚毕业的新人,都能够和他玩笑几句。那天明诚没有多做辩解,任由于德友的怒气发泄,只是静静站着,就好像平日里他在等待什么的样子,沉默的。待到于德友冷静下来,明诚只是这样说。
“我不会离开饶河的。”
明诚脱下执勤服,这件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浅蓝色的衬里洗得发白,裤脚处也有些磨损。换上家居服,洗衣机放水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出租屋中,仿佛奔波了一天的疲劳流出身体。
手机亮了起来,屏幕显示来自“师父”的消息:“阿诚,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场恶仗要打。”
明诚将手机扣住,轻轻推远。手机摩擦着桌面,发出短暂、低闷的摩擦声。屋内很快又安静了下来。不对,远处仍然响着流水声,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明诚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寂静,事实上,每天都是这样。屋内的所有声音都依附于他,这也是自然的,只要他停下来,死亡般的寂静就会迅速占据整个空间。
明诚简单地回复了师父,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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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桃树一如少时那般灿烂缤纷,鲜艳的粉红纷飞在清澈的蓝天下,最终如一笔点缀般落在少女洁白的身体上。少女的双目在一条发带的遮掩下紧闭着,双手叠加在腹部,精致的五官平静得宛如只是睡着了。她黑色的长发顺在耳后,垂在胸前,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粉白的唇瓣却更显清丽。少女的曲线是那样优美,胸口绽开那朵鲜红的血花似是漫天桃花中的王者,如同少女惨白的身体绽放开来。
从远处看去,少女安详地睡在春天的桃花树下,身体被花瓣遮挡,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如此温婉。这温婉之中,唯有胸口的那朵花开得艳丽,喧嚣着死亡。
这景象像是一副精心设计的画,让人不经意陶醉在画面的美丽之中,而短暂地忘记它的可怖;让观者沉醉在罪恶的果实中,又让他们清醒过后质问自己:死亡又怎么会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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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从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看了眼时间。看不清楚。少女的表情在他的脑海里变了又变,那些鲜活又生动的面容,尽管他一次次努力的去回想,一次次回溯,在变幻的尽头,都逃不过那可怖的、安详的、赤裸的命运。少女笑着,跑着,向他伸出手,可最终,她永远躺在那颗桃树下,不再拥有笑容的权利。明诚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的双眼还没有适应屋内的黑暗,可他想要找回对自己思绪,甚至是身体的控制权。他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远处的时钟上,像是并没有跟上指针的转动,只是巧合般落在他所需要等待的东西上。直到指向四点的短针划过他的大脑,他彻底清醒了。
他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四肢奇怪的从躯干延伸向下,俨然一副无力瘫软的样子。他拾起自己,坐了起来。直到此刻,明诚才觉得他的身体真的再次属于他了。意识、四肢、以及每一块零散的肌肉,都渐渐找回了力气。但他能够感受到,很快,它们就会再次开始散开,如果他不做些什么的话。
明诚回到房间想要换下被汗水浸湿的长袖,伸向另一件的手却停在了空中,接着右移,拿起了执勤服。
他必须做些什么,他必须站起来继续追逐。
九年了,他只有不停地破案和追凶才能够得到片刻的平静。明诚只是追逐,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责任之余,那些只是陌生人,陌生到不能够再陌生的,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有所交集的,死人。
可明诚自己知道,他那样做,是因为他只能这样做,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保住自己不在偶然的一天散落开来,他需要用死亡捆绑自己,维持自己。
死亡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是他迫切地想要抓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