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不止有一点。但白知语不记得那位师兄长什么样了。
白知语在灵山上生活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这也没有办法,她从九重天以上的灵山跌了十万八千米,硬生生跌倒了最底层的凡间,其间死了至少两三次,为了做取舍只能把灵山上的记忆给放弃掉了。
即便是这样,她也记得她的同门都是个顶个的少年天才,人中龙凤。
可他们与莫问一比,又逊色了不少。
莫问到底是哪位仙君呢,未曾听过凡间还有这么一位大能啊……
白知语一脸冷漠,思绪却瞬息万变。
莫问在她对面叹了口气:“你看起来沉默,心里想得怎么这么多?我都要被吵死了。”
“抱歉。”白知语道歉。她冷冷地与莫问对视,不像在道歉,倒像在挑衅。
要不是莫问的耳边已经被道歉声刷屏,他都会怀疑白知语这声道歉的真实性。
“无碍。”莫问将头发捋到耳后,“我不介意,已经比其他人安静很多了。”
因为我是灵山最沉默寡言之人。
重铸灵山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白知语想着想着,才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被逐出灵山了。
重铸仙界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你现在这个实力可重铸不了。”莫问笑眯眯道,“你的同门们下手也忒狠了,把元婴硬生生剜出来啊,你不想报仇么?”
“技不如人而已。”白知语这么说,也这么想。
她那时害怕了,害怕自己会输。
剑出鞘时,她不可否认自己确实犹疑了一瞬。
她怀疑了自己的剑,所以她输了。
她的剑为她挡了最致命的一击,在她面前碎成了一片一片。
她最心爱的剑,她忠诚的伙伴,她的“问心”。
“问心”长二尺六寸四分,弯曲度五分,由天外陨铁所制,没加其他任何材料,至刚至硬,本不适合修多情剑的白知语,可白知语别无选择。
“问心”是一且唯一。
灵山有一宝地,称“剑冢”,存有灵剑千千万,本来是以前灵山剑修身死道消后放置其本命灵剑的地方,但随着剑的数量增多,慢慢形成一种磁场,吸引了天下好兵自主前来。
剑冢只开放给每年宗门大比前五十名的内门弟子。
每年灵山都会招收几百万弟子,几百万弟子又挑选五十万有修行资质的为外门弟子,再从其中选出五万名为内门弟子。
五万名内门弟子中,只有前五十名有这个机会。
白知语恰好是那年的第五十名。
她赢得很艰难。
拼了命才做到。
没有后台,没有指导,她自己阅读藏书阁的书籍,学了一大堆杂门的术法。
最后比赛那天,是三百人大混战。
白知语没有相熟的朋友。
本来那年有与她同为剑仙门下的一位师弟在,但他没有与她结盟。
落单的白知语是最好捏的软柿子,但她却赢了。
一手捏了些稀奇古怪的术法,一手布下点没什么用却很烦人的阵,一边哐哐嗑丹药,一边又不要命地朝任何有可能攻击她的人发起进攻。
她是一个剑修,却从头到尾没用过一次剑。
灵山的长老们看到了,她的师父看到了,剑冢的剑灵们也看到了。
所以即便最后进入了剑冢,也没能找到任何一把愿意与她结契的剑。
她的那位师弟甫一进去就与上古仙剑结了契,冲天灵光照亮了阴暗的剑冢,亿万刀剑齐声嗡鸣。
他往后将仙途平坦,再无忧愁。
她在那位师弟的映照下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剑冢煞气太重,有资质弟子的很快找到灵剑凯旋,没资质的也只能自认倒霉,在根本受损前悻悻然离开。
倒数第二位离开的弟子只待了五天。
她待了十五天。
到最后,她的肌肤被刀气划伤,鲜血汩汩流到地上。灵田枯竭,她在昏暗的洞窟内不能视物,如同盲人般摸索着前进。
剑冢的任何地方都可能有一把极尽锋利的剑。
它们削铁如泥,锋芒毕露。白知语稍不小心就会被它们伤到。
剑冢的剑如天上繁星般,数不胜数。
但没有一把与白知语结契。
白知语是至阳之体,适合她这个体质的剑多半也很有主见,白知语作为一个剑修却从未使过剑,怎么可能讨得它们欢喜呢?
她注定要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后空手而归了。
离开时,她回头看了那幽深的地窟最后一眼。
“我心中有剑,飞叶落花皆可为剑,没有你们,我亦可成仙。”
她对着那些灵剑们说道,语气古井无波,似在陈述事实。
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啊!
灵剑们嗡嗡作响,要给她个好看。
剑气四起,朝白知语杀去,而她早已用尽灵力。
没有躲闪,剑气穿过身体,她的双眸无悲无喜。血液滴答滴答,少女却如古松般挺立,面对亿亿万、存在了几百万年的古老剑灵淡淡说道:“不过如此。”
然后她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有剑亮起,微光莹莹,愿与她结契。
白知语没有回头。
后来的十几年,她的佩剑一直是路上随便捡的一根树枝,直溜溜的,末端被盘得润滑。
直到那天。
那天阴雨绵绵,雷声不断,修仙者们皆知事态不妙。
妖魔所在的第五界封印要破。
天下将大乱。
只有白知语知道,不会的。
她站在师父经常站得山崖边,腰间多了一把剑。
“陵寒仙君”一人前往了第五界,重修封印,然后再也没回来。
“问心”就这样留在了白知语手上,后来某次历练时,她的木剑送给了凡间一名沿街乞讨的孤女,讨得她一瞬欢颜也护了她一生平安。“问心”就渐渐变成了她的佩剑。
是她自己不好,因为剑冢的事怀疑了自己的剑。
所以才……
思及此,她心下难过。
虽然面上还是一如既往。
“苏洌自己蠢笨,给剑却不教你结契,上好的灵剑在你手上如一把凡铁,怪得了谁。”莫问嗤笑了一声。
“我自己愚钝。”白知语道。
“他蠢。”莫问重复了一遍。
“我愚钝。”白知语声音不变,她直直地与莫问对视。
“我是他朋友,我说一说他都不行?”莫问挑眉。
“仙君请便。”白知语道。
“好好好,你倔得跟头牛一样。”莫问最后败下阵来,他自己都奇怪,他堂堂仙君,为何面对这么一个小姑娘会显得束手无策。
大概她心思太过赤诚,他心知她没有恶意。
罢了罢了,就当是为了旧友。
莫问拍拍手,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下一秒,他抬起左手,虚虚握住,顷刻间,世界便陷入黑暗,人们大惊失色,以为末日忽至。鬼怪磨牙霍霍,高呼自己的时代来临。妖魔躁动,仙人犹疑,天地失色。
“莫问。”白知语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篝火在燃烧,可世界失去了光亮。
“你还在么?”她问,如同凡人般看着面前的黑暗。
没有灵视,她什么也看不到。
“嗯”罪魁祸首淡淡回应。
他在生我气么?
我要不要道歉。
在她犹豫时,听到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比苏洌强多了,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不要。”
好斩钉截铁的拒绝。
驴子发出嗤嗤声,好像在偷笑。
莫问噎了一噎:“他都死了,你何必?”
“与生死无关。”白知语道,她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面对那位高高在上,随手便可夺取她性命的莫问仙君毫不委婉。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天地间只存在他一人。
“我昨夜碰到你……”
“我并未说碰到我就饶你一命。”
白知语想了想,好像他确实没来得及说。可她不想让莫问当她的师父,极为不想。
一方面,“陵寒仙君”是她的师父,不论生死,这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另一方面……
如果莫问当了她的师父,她就不能喊他“莫问”了,她要叫他“师父”,要恪守本分,要保持距离,要以晚辈的身份自居。
可他们不是朋友么?
他不想成为她的朋友。
可她想成为他的朋友。
白知语有些委屈。
“罢了罢了。”莫问的声音像泄了气的皮球,“多少人想当我徒弟还当不上呢,你真是……”
他松开手,光明又回到了世界。
突然到来的光亮令白知语颇为不适应,她下意识眯眼,隐约看到了莫问一瘸一拐地向大门走去。
别走!
无法言喻的焦灼袭来,可她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是她自己放弃的。
是她自己放弃的啊。
等她睁开眼睛时,小小的庙里已经没了莫问的踪影。
篝火即将熄灭。
又变成一个人了……
不对。
驴子“咴咴”地叫了两声,它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
白知语看着它,依旧停在原地。
难道说……
“不走么?”莫问探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随手便让九界陷入动荡的仙君,驴子认命地跪了下来,让他能毫不费力地坐上去。
白知语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我想了想,叫你拜师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这样吧,你以后喊我……”师叔吧。
白知语看向他,双目明亮,眼睫扑扇,在心里接道:师兄?
莫问的剩下那几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
师兄……师兄也挺好的,这不显得我年轻嘛。
“嗯。就师兄吧”他点头道。
“师兄。”白知语便唤了一声。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驴子翻了个老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