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丝雨也盯着他,在观赏层面他显然极具价值。眉眼鼻唇都漂亮,兼挺拔欣长,气质斐然,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好看。只是穿得太奇怪,明明此时在乡野,他偏偏一身商务套,从头武装到脚,显得人愣愣的。
好在此刻他浑身各处俱被雨水妥帖的浸湿,类似刚出锅的佳肴,光泽最好,十分可口。
——她最喜欢这种英俊、漂亮得让人讨厌的类型。
黄丝雨最讨厌有这样漂亮皮囊的男人。金玉其外的,往往败絮其内,旧时拆白党如此,现代花花大少们亦如此,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黄丝雨最爱美,且她有一种固执的审美,爱男人只爱这一款。而眼前这种款式,她收集过许多许多。
毕竟选男人恋爱,好比选择油画颜料。即便只是支铅白,核桃油、亚麻油还是堆叠铅白,不同的光泽、干燥速度,冷暖抑或手感,总是令人很难抉择。最好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全部拥有。
黄丝雨确信,眼前人,是她想拥有的铅白之一。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微笑,捏着包纸抽,再往他这儿送一送,意思是要他抽取。
孟凯臣这才后知后觉,淋过雨后居然一直没来得及整理自己。
出神,湿身,尴尬上叠上尴尬,在黄丝雨面前他怎么总觉得无所适从。
“多谢。”
“无需客气,你不似观光客,怎么来这里?”
听她发问,孟凯臣竟悄悄松口气,没认出就没认出罢,七年时光,彼此体貌有变也是常理。
他忽然有心想多瞒她一会儿。先逗逗她,等施施然揭晓自己身份时,好吓她一大跳。
“朋友打算改造这处旧屋,我曾主持开发过些地产,来这里替他评估。”
再往下恐有买弄的嫌疑,孟凯臣赶紧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今天出奇的迟钝,远处画具散乱,这是蠢话,明知故问。于是他只好再补一句,“我的意思是在这里作画也太过偏僻。”
好吧,这下子又说得太多了。
黄丝雨点点头,“的确,不过我就图这里僻静。”
“怎么?”
“我同人吵架,来这里图个清净。”黄丝雨道,“而且……”
同谁?而且什么?她忽然停下,孟凯臣仍然好奇她未尽的答案。
好在黄丝雨很快给出解答。
她起身,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踮起脚向他的身后热烈挥舞起手臂,回应:“在呢!”
孟凯臣这才听到从自己身后,步道远处有人遥遥呼唤黄丝雨的名字。
回应完,那个笑容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消失。
黄丝雨这才有空,扭头,借着残留的笑意继续敷衍他;“而且我有朋友陪伴。”
“阿妈!我在这里!”
“哎,来咯!”
孟凯臣看着黄丝雨同她的新朋友一起,两人分坐在条凳两边。
她两腿分在条凳左右,一手撑在中间的凳面上,一手执笔作画。她那只小画箱已经挪换过位置,放在她那位正被她描摹着的新朋友侧面——是位包着头巾,着黑色大襟衫的侗族老阿妈。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孟凯臣想帮忙,插不上手;想张嘴道别,也插不上口。而且,他想多呆一会儿。
“孟哥?”
孟凯臣转头,看到是杨佩莱。
松口气,他现在有了个正当理由留在这里。
“想来你就是那位‘吵架的朋友’了。”
“你们已经认识了?”杨佩莱诧异,随后哈哈大笑,“你不要听她乱讲。”
他故意大声补充,“都是这个黄丝雨过于任性,半夜三点钟非逼我们酒店提供夜宵服务,指定米粉,还必须要有酸汤、泡菜、胡辣椒。”
黄丝雨专心画画,不理他。
杨佩莱再道:“真是一点儿不懂得体谅别个的难处,刚开业,我们厨师团队都还没到位呢。再说,三点钟,我上哪儿给她找食材。”
黄丝雨更认真。
杨佩莱大声哀叹:“那么心狠手辣的小姐,想来也成不了什么德艺双馨的大艺术家。”
黄丝雨转头,“呸。”
见黄丝雨终于理会他,杨佩莱大笑,也不再打扰她。自顾自坐在地上,打开她背包,从里头掏出一个笔袋样的小包。来开拉链,取出内含钢管,他组装好递给孟凯臣,是只折叠小凳。
孟凯臣抬抬眉毛,也不客气,二人就这么护卫黄丝雨作画。
“头回创业还是要自己盯着些,免得被骗,”孟凯臣压着声音劝,“再说,我看这位丝雨小姐也不是你家能配得起的人物。”
杨佩莱一怔,“孟哥你说什么呢?哪里就看出我在追求黄丝雨了?”
“那你就不要这样黏着人家女孩子,白白惹人讨厌。”
“不是......你哪儿看见我黏着她。”杨佩莱磕磕巴巴,扭捏道,“......就算有吧,第一......因为我尊重女士;第二,我钦羡她的才华。”
“才华?”
“你不知道,她这种人很少的。”杨佩莱看着不远处黄丝雨作画的背影,小声感慨,像是怕被听见。
孟凯臣没有艺术细胞,也少受熏陶,他是真的不懂这些整日里风花雪月不理俗务的文艺人士脑子里在想什么。
眼前的黄丝雨仍然只留给他一个背面,孟凯臣再试探,“你没有在追求她?”
“孟哥,”杨佩莱比他看起来更疑惑,“哪有什么情情爱爱的,我们是纯友谊。”
孟凯臣心想最好是这样,提醒他:“对待异性朋友还是要注意一下交往的边界为好。”
“不过是交个朋友而已,”杨佩莱替自己申辩。
孟凯臣不想再同傻子说话,万一被他几句话点醒就不好了。但看在老师杨嘉文与陈宝君夫妇的面子上,还是得提点一下他的“创业项目”。
“你合伙人一直藏着账本,你自己也要上心些。”
“哥,你讲话像我爸妈。”
孟凯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孟凯臣觉得杨佩莱不是在创业,像是在cosplay。
看来杨嘉文与陈宝君夫妇的担心并不多余,杨佩莱确实天真。不,杨佩莱哪里是天真,分明是缺心眼,换做他生了这样的败家仔,即刻要送给圣基道福利院。
那黄丝雨知道她招惹上个草包吗?
看着黄丝雨涂抹油彩,布面上一点点现出侗族老阿妈的肖像,孟凯臣想,未免她心烦,还是由自己替她处理了吧。
“太快了,一双巧手。”杨佩莱见她的画面接近尾声,凑上去赞,又疑,“怎么只有四个颜色?”
“佐恩调色盘——黑色,土黄,朱红和白,今天做限色练习。”
“不应该是红黄蓝么?”
“象牙黑同白调和出来偏蓝,加入土黄后呈现橄榄绿色调......”
话说一半,她转头,和人道别,“阿妈,再见!”
看不出来杨佩莱有无明白,但孟凯臣是看明白了,黄丝雨对人的耐心还是相当有限,不论对谁。
送别了做模特的侗族阿妈,黄丝雨打理起自己的画具,
“有纸巾吗?”她举起手,摊开掌心,不知道是在向谁发问。
孟凯臣注意到她的指腹、掌侧乃至手肘都散乱沾着各色颜料,含混着的脏色愈发衬得那双手恍得人惊心动魄。
“大小姐,现在荒郊野岭的咱们一帮大老爷们儿上哪儿给你找纸巾去。”
她盯着自己手心,皱眉抱怨,“要你何用。”
孟凯臣掏出随身的手帕,放在掌心,绅士递到她面前。
“呀,”她眼前一亮,咧出一个笑来,“谢谢你。”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看向他,甚至随赠一个过分甜美的笑。
她伸手取过手帕,指尖在他手心一触即分。孟凯臣却像是被烫到,很快缩回了手。他先躲开她的目光,真奇怪,那么大得日头,她的手却冷得像一块儿冰。
他的余光留意到她没有立即打理自己,反倒歪了下脑袋,轻轻挑起一侧眉毛,嘴角的笑意也微妙地扩大了。
是的,他带了手帕。
孟凯臣偏过头,不敢再看。万幸的是,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但不幸的,他的错漏被黄丝雨捉住了。
没什么登山客选择在午后迈上这条步道,山林见虫鸣鸟叫,一时静谧。她重新低下头打理起自己的画具
“嘿,你说你擦个画具至于糟蹋孟哥一条手帕吗?”
“现在不清理,那么热的天没一会儿这快干媒介就凝固了。”
“咱就缺这两分钟,你回去不也得清洗?”
孟凯臣刚想开口,却先收到她求援的目光。他笑了,从善如流:“没关系的,佩莱”
“听到了吗?佩莱?”她满意了,终于又将视线转回,仿佛知道他不会拒绝似的,冲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黄丝雨。”
他没有一丝犹豫,这双手已经在他面前引诱他太久,于是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给出回应。
皮肤相触,一块软冰。他迎上时没有一丝犹豫,现下却不敢再用力,他今天错漏太多,唯恐再唐突她。
“孟凯臣。”他用一贯擅长的沉稳声线,辅以微笑,向她再一次呈上自己的姓名。试图弥补之前的错漏,力求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你好,孟凯臣。”她回以微笑,一个慢了半拍的微笑,陌生的笑。
收紧的指节又放开,两手间的近的距离再远了。丝雨觉得好没意思,原来是一支旧铅白。
孟凯臣松了手,仍心怀忐忑,她是不是没听清自己的名字。
但黄丝雨笑了,太好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不过转瞬,他就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仅仅是礼貌问候,都足够让他的后背升起一股麻意,心脏处万千只蝴蝶鼓动翅膀,他感到心悸、忐忑、难受,却又快乐非凡。
黄丝雨将器材一一收拢进背包。
好奇怪,她不爱惜自己,反而这样珍惜这些旁得东西。
孟凯臣适时自她手上接过包袋,掂了掂,分量不轻。黄丝雨实在是个奇妙的姑娘,她外表疏忽,打理起自己的工具却流利又精细;看起来细骨伶仃,背着这样沉的袋子也能翻山越岭;还有与她外在截然相反的个性,那么冷的一个人,接触起来倒有种可爱的狡黠。
他想再同她说说话,可杨佩莱凑到她身边又开始喋喋不休。
他们看起来过分熟稔了,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分一颗火苗,烟雾喷吐出,黄丝雨又向他投来一个问询的眼神。
孟凯臣微笑着摇头。
杨佩莱见了,按下她举着打火机的手,“孟哥平常不吸烟。”
孟凯臣暗道,黄丝雨从前也不吸烟,想来就是跟你这般人学坏的。
黄丝雨点点头,顺手将打火机塞进口袋。
“嘿,你又顺我火。”
“彼此彼此。”
“还我!”
“别闹。”
黄思雨一手夹着那支细烟,一手扯过杨佩莱的领口,让他俩都走在孟凯臣身后——“免得熏着你”她再次向他递来视线。
但黄丝雨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擦肩而过,她袖口蹭过他的手臂,带起的风吹乱他的头发。孟凯臣很想说他其实并不是很介意,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在此刻杨佩莱游刃有余的对照下,他会显得格外死板沉闷。
两人的对谈声很快缀在他身后,听不清他们在聊些什么。但黄丝雨的声线听起来是那样轻盈、快活。
从前我们也是这样熟稔。
一个不合适的想法浮起,孟凯臣将它压下。
从前黄丝玉只对我这样笑。
孟凯臣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
胸腔里的蝶翅死命鼓动着,催促着他快些讲点儿风趣的话语快些像往常一样融入他们。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往日交际场上的灵巧全然消失不见,怎么一句俏皮话也讲不出。
“孟哥,我们晚上就和丝雨在寨子里找家餐厅吃饭吧”
万幸,还有杨佩莱在,晚上他还能再见黄丝雨一面
孟凯臣听到自己笑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