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们已经分手了。”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啊!那请问黄小姐,记不记得分手应该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你还修法律呢,请讲点道理。”
“爱情让我不讲道理。”
“哈,‘爱情让我不讲道理’?你会爱上我?”
李兴安略略不安,“是的,嘲笑我吧。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地爱上你了。”
“噢,我还当你要作其他宏论。”
“我没有宏论,只有宏愿——要为你套上戒指!”
“发宏愿那个乃弘一法师,人家光头和尚一个,不用娶妻。”丝雨讽,“来,让我告诉你,你想套住的不是我,是你的大好前途。”
李兴安羞恼,“大小姐,你生来应有尽有,总不能因为我们谈个恋爱,就让你就把一切抛下,同我过苦日子吧。”
黄丝雨白眼,“好笑,因为你?想得到美,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个爱慕你的苦命人。”
“真不容易”黄丝雨说,“你确实是个苦命人,既要文凭也要前途,要面子,要钱,还要靠死皮赖脸让女孩子倒贴将一切乖乖奉上。真是苦的要命。”
“你简直铁石心肠不可理喻!我刚刚认识你时,你是个多么善良美好的姑娘,你变了!把我的丝雨还来!”
“请你美化自己的时候,不要给我戴高帽。我们彼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那时候是好,现在稍不如你心意就是我的错?”
“但我们在一起就是愈来愈好了,这是事实!”
“你上位前没做好调研,不晓得我同谁在一起都是愈来愈好的。”
李兴安自觉抓住了重点,“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
黄丝雨不响,挂断电话。
她将自己摔在大床上,疲倦地合上眼睛,累得只剩半条命。
她想,李兴安此人乃标准的绩优主义者,世俗,老道,善于表演,这种人不可能有爱情。他觉得自己有,那不过是演着演着把自己都骗了,于是将自我感动错看成爱情。
可怜完李兴安,丝雨又可怜自己。那是个糊涂人没错,可她黄丝雨又清醒到哪儿去。从假人身上找到的慰藉也是假的,好像沙堆上建巴别塔,不用等上帝来罚,自己就倒了。
吾日三省吾身,进行完自我评批,丝雨旋即起身洗漱。
香皂浴液洗发水,精华面霜吹风筒。做女人真是麻烦,一套下来打完电话剩的半条命也累得消耗完。
但离开鬼宅就是这点好,不似蒋家众人吃顿大锅饭都得穿戴齐整,丝雨现在独自一人,终于不必再描眉打鬓,硬充派头。
黄丝雨拢拢头发,套上件皱巴巴棉绸睡袍便出门吃饭。
为什么要出门吃饭来着?
......要为朋友接风洗尘……谁的朋友?杨佩莱还是她黄丝雨的?
不管了,她现在非常需要出门。
“抱歉,我来得迟了。”
孟凯臣循声望去。
黄思雨显然洗漱过了,发梢尤带水汽,那些颜料的痕迹不见了,衣裳也换作一件不知印着些什么图案的米色的大袍子,只露出细细手腕脚踝并两根伶仃锁骨。
真是的,怎么这样瘦。
杨佩莱听见她的声音,忙从餐厅靠着沿河廊道的开窗探出脑袋,“快来,我们已经点了几道,瞧瞧你还想加些什么”
她加快了脚步,待她再走近些,孟凯臣才分辨出她裙子上原来印的是各色蝴蝶。
蝴蝶,丝雨。丝雨,蝴蝶。他心里的蝴蝶似乎终于扑煽着翅膀飞出,飞向黄丝雨,依偎在她飘飘的大袍子上,簇拥着她蹁跹而来。
黄丝雨推门,走进,落座。
她看起来和下午在徒步山道上同杨佩莱打闹的样子又不同了。
拿过菜单,将头发挂到耳后,仍旧素净一张脸,低着头很乖巧的样子。专注地翻阅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好像这对她来讲是一件大事。
“想喝冰镇过得甜米酒。”她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
“还有本隐形菜单?怎么我看不到?”
“拜托。”她拜托得很不诚恳。
其实杨佩莱还是觉得挺麻烦的,但他自诩绅士,照顾女士乃是绅士天职。
受这天职驱使,杨佩莱任劳任怨起身,好在也不远,在前面的花桥处就有摊子贩卖。
待他出了门,又自廊道的开窗对上了黄丝雨的笑容。
一滴水落到他脸上,是檐上留不住的那一滴雨水降下。
杨佩莱抹去脸上的水渍,又忙点点头,也不知是在应什么,他也奇怪。但心里那几分厌烦倒像被这滴水冲走了似的,一时都消了,也不需要受什么绅士品格的敦促,此时此刻,见着这笑容,他满心的乐意。
丝雨看着杨佩莱的身影一时藏进了如织的人群里。
店内食客往来熙攘,床外河岸廊道游客三五成群,接连笑闹路过,由近及远,夜晚的景观灯也均点亮,太热闹了,就更显出他们两人的沉默。
其实孟凯臣心里一点儿也不沉默,他正忙着感谢天公作美,感谢丝雨体贴,将电灯泡支走了。
“你们不像很熟的朋友。”黄丝雨先开口了。
孟凯臣抑制住自己的笑容,简要回,“家里世交。”
黄丝雨听着对面人糊弄自己。
自窗外收回目光,她却也不看孟凯臣,彼此都知道样子,知道底细,哪里需要再看。
她慢慢垂下眼,觉得好笑:“你不像是有‘家里世交’的人。”
看来这些年她只提画技,不涨情商。其实杨佩莱点评得没错,她这种人确实很少,过分敏锐,又过分直接。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在黄丝雨看来他们仍算陌生男女吧。即是陌生男女,总不好一上来就聊家庭创伤。
孟凯臣干脆以问作答:“那我像什么?”
黄丝雨同他打机锋,点拨这蠢人:“像一个不幸的幸运儿。”
“怎么讲?”
“你自己知道。”
“这就是你在情场烧杀掳掠无往不胜的绝招?”
黄丝雨乐得呲出牙齿,“对耶对耶,被你发现了。”
孟凯臣也觉得好笑,这人一点没变。还是如此,有点可恶,有点古怪,但又有点儿可爱。
“被你发现了,孟凯臣。”
连她说得话也一点儿没变。孟凯臣的心跳漏了一拍,快些揭晓罢。
“黄丝雨,你是否在圣保禄学校念过书?”
“你怎么知道?”
真是笨死了,孟凯臣只好再提示她。
“我也在圣保禄念到中三。”
“哦,好,原来我们曾是同学。”黄丝雨偏不要如他意,作反应平平。
孟凯臣疑惑,看她,问:“你不记得我?”
黄丝雨好笑,凭什么要记得。有几个人能记得八百年前八竿子打不着得同学。就算她记得孟凯臣,但看人家这样拖泥带水,难道让她上赶着当呆子给他骗。
丝雨念头一转,心底压着得那团坏水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她假装耐下性子来解释:“抱歉,记性不大好,忘记了从前许多事。”
孟凯臣试图再提醒她:“英华小学?还有中西区宝云道老房子,你外婆家。老人家很和善,常留我晚饭。”
黄丝雨于是明白了,这是他旧情难忘的意思。
世上有数不清的人难忘旧情,有数不清的人装难忘旧情,更有数不清的人装着装着自己都信了自己难忘旧情。
其中绝对不包括黄丝雨。
丝雨乃标准的喜兴厌旧派。
看着面前这张显得有些陌生的面孔,她决定做一回女菩萨,教一教眼前的孟凯臣不要太念旧——因为旧人会变得很坏。
她道:“抱歉,我婆婆已经过世,记忆过于久远。”
黄丝雨笑着补充,不似谎话,“我连她都不大记得了。”
孟凯臣愕然。
他试图掌控过太多东西,有些成功,有些失败。
有些够努力就可以。中三时,他被带回父亲的家庭,黄丝雨还在闹脾气,不愿意见他,于是他只好独自同维港金绿色的水波道别。
有些够努力就可以。再次回到维港时,他还是独自一人,水波迭迭连绵,永不止息,自然不会为他一个静止。那时他想,波纹不定,但永远会有波纹起来;人会长大,但好在,他的心,还不曾改变。
有些够幸运就可以。吵架那天,港城午后暴雨突袭,倾注时似雪纷飞,这雨一直下,下到了侗寨。从彼地到此地,自彼时到此时,雨再大再迅猛,总会停下的;人分开再久,只要有心,有这份幸运,终于可以相逢。
他以为自己够努力,够幸运,就够有资格重新回到她身边。
他好像忘记了,不是自己一直不变就可以的,那是一厢情愿。想求人家同你在一起,那对方意愿才应该是最要紧的。
孟凯臣也许真的从未改变,但黄丝雨呢?
而他在现在的黄丝雨面前,无知,无措,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多想求时间倒转。
这一餐孟凯臣食不知味。
黄丝雨不记得他了。这怎么可能。但他太了解黄丝雨了,她从小就别扭,因此解读黄丝雨几乎成了他的下一首反应,刚刚她不似说谎。也许这些年她有所长进,讲谎话愈加成熟,可以瞒的过他了呢?还是她这些年遭遇意外突然失忆?
都是陌生,那还是前者要好一些罢。因为黄丝雨想捉弄他,折磨他,总比黄丝雨真的遭遇什么伤心事要好。
但要接受他同黄丝雨变得陌生这一事实仍令他难以接受。时间真实可怖,看着黄丝雨同杨佩莱的熟稔对话,他几乎插不上嘴。进退两难,既不愿走,留着也是煎熬。
黄丝雨开始还同杨佩莱笑闹,但后半程不知怎么的,像手机电量告急后自动进入应急模式,她忽然沉默下来,几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边黄丝雨被眼前的旧人带出旧事正是心烦,她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块海面上的浮冰,眼前的人在她身上跳动得愈欢快,她愈不堪重负,旁人的欢乐对她而言是击打自身的海水,海水不断拍打着冰块,浮冰起初还能支应,但渐渐的,渐渐的,冰块就要融进水里。
黄丝雨垂下眼睛,她想安静地沉下去。
听见那厢孟凯臣还在恬不知耻地问,“黄丝雨?”
她的转变实在是太突兀了,迟钝如杨佩莱也察觉到了不对。
“黄丝雨?”杨佩莱问,“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她垂着的眸子稍微抬起一点,再放下,点头,算是应下。
孟凯臣跟着她蹙起眉头,“走吧,我陪你去趟寨子门口的卫生所。”
“不必。”她眉头不展,冷淡道,“再见。”
孟凯臣拧着眉劝,“要及时看医生。”
杨佩莱也忙问:“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不用,我回去睡一觉。”黄丝雨的声音平稳到可怖,一点情绪也听不出来,睫毛半遮着眼珠,也看不穿她的神情。
说完,她起身便离开。杨佩莱见了,丢给孟凯臣一个眼神,也起身去追。
孟凯臣还在座位上,看着他们几乎是前后脚得离开。他终于后知后觉,黄丝雨的确有问题——很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