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凯臣回到酒店时,只看到杨佩莱坐在大厅的沙发客座一角,落地灯隔着龟背竹打到他脸上,留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孟凯臣瞧进眼里,没有去劝,他自己尚满心疑惑。既然杨佩莱本人尚未察觉他对黄丝雨的特殊,未免节外生枝,他最好也不要多话。
这样想着,没想到足足过了三天,孟凯臣才再次看见黄丝雨身影。
彼时他刚刚结束一个远程会议,走出房间到露台松松筋骨,就看见黄丝雨白衫宽裤,顶上套着只大檐帽子,正盘腿坐在铁艺椅子上吃早餐,椅脚还放着她那只脏兮兮的背包。
黄丝雨也看见孟凯臣了,她先开口,攻击性极强:“我还以为杨佩莱新聘了酒店管家。”
这样的对话过于珍贵,孟凯臣笑了笑,整理好情绪,依着她的话题,作陌生语:“依黄小姐看我怎么穿才好?”
“别再让你现在的助理替你购置衣服了,”她把头一歪。
“有什么不好?”
“太规整了。人家不知道你是谁,一见你装束,就要把你看轻。”
孟凯臣走到黄丝雨面前坐下,用手托住头,同她的视线平行相对,“有什么必要要令别人看重我?”
“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让别人重视你,但我能看出来,你想令我重视你。”
她真是该死的敏锐。
黄丝雨吞下嘴里那口吐司,又说:“不要紧,孟先生。你会遇见愿意重视你的人的。”
这样敏锐的人,怎么会忘记,孟凯臣心里存了气,讲话也不客气:“就像杨佩莱一样,愿意自己送上门来给你虐待?”
黄丝雨闻言哈哈大笑,好一阵才缓下来,她笑着摇摇头:“我哪有那么厉害。”
笑罢说罢,丝雨又笑,只是不再说话。
但孟凯臣奇异地理解了她的意思,替她将那杯豆浆推至她手边。
看来人一生中最多的记忆确实来自青春期。
孟凯臣察觉出自己自青春期养成的的肌肉记忆,不由叹句,“你比我印象中得厉害许多。”
黄丝雨端起杯子啜口豆浆,老神在在,“因为我是个幽灵般的姑娘。”
“黄丝雨,”孟凯臣忍不了了,“你明明记得,不要再逗弄我了。”
“抱歉。”丝雨嘴很硬。
孟凯臣无语又好笑,“为什么不承认?你肯定记得我。”
还没等孟凯臣继续问她,露台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两人默契停下对话,双双探头去看。
“杨佩莱?”孟凯臣看见楼下把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双臂,二人动作间似乎有争吵的意思。
黄丝雨点点头,默默补充道,“另一个是我的前男友李兴安。”
孟凯臣闻言一阵无语,“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
她非常理所当然,“因为我不在乎。”
不在乎谁?杨佩莱,她那位张姓前男友,还是他孟凯臣?
“见到‘兴安’还能如此心安,想来黄小姐一定是和平分手。”孟凯臣边看着楼下乱象,边出言讽刺。
“那是理所当然。”
好在杨佩莱虽然急着开业,但酒店的安保与前台等人员都是配全了,此时众人一齐涌出护卫老板,还夹杂着要报警的吵闹声。
孟凯臣看着楼下乱相,劝,“老走夜路,你看,碰见鬼了吧,下次不要找这种人。”
丝雨“咚”一声放了纸杯,“那是你还不了解我。”
他怎么可能不够了解黄丝雨,孟凯臣再开口,顺便偷偷夹带私货:“你不晓得我多了解你,你找男友的眼光只好过一次。”
楼下张兴安仍在兴头上,不肯退去,嘴里叫嚷着让黄丝雨下去见她。
孟凯臣体贴她,“需不需要我护着你下去近距离接触一下?”
“你当动物园喂鸵鸟河马,还近距离接触......”
“吃一堑长一智。”
“我吃一堑,”黄丝雨停顿。
“嗯?”
“吃一堑吃一堑吃一堑,吃饱了。”
“......”
不知过了多久,孟凯臣熬不住了,毕竟楼下就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煸炒,回锅了再回锅,不知多无聊。
“有没有意思?”孟凯臣问她。
“多有意思呀。”黄丝雨正看得津津有味,又和他分享观后感,“像不像《维洛那二绅士》?”
“啊?”
“莎翁剧呀。”
“啊。”孟凯臣了然,回忆起这两天得来的消息,看来黄丝雨在英国戏剧课学得不错。
面对文艺丝雨plus版,孟凯臣暗自惭愧,决心回去以后加紧学习,这些年他光顾着挣钱了,对于莎翁除了四大喜四大悲外一无所知。
思罢,孟凯臣背过手,默默给自己找补:“那咱也不好可着一幕翻来覆去地看呀。”
“我们也在演吶。”
“是我太傻,黄小姐能不能直说。”
“我们是那两个斗嘴的傻仆人。”
“我们丝雨变得谦虚了,居然不给自己安排上女主角戏份。”
黄丝雨点点头,接下他的赞美,又道:“那是我刚刚结束的兼职。”
看来眼前这个丝雨也是厚脸皮丝雨plus版,孟凯臣没什么好说的,为她鼓掌吧。
“做演员的,心中要有信仰。”黄丝雨在掌声中上升完主旨,又引莎翁句教训他,“你和一锅烂李子一样毫无信仰。”
“叹为观止,我们黄小姐还从前男友的落魄中看出诗意,看出美感来了。”
“落魄有美的,有丑的。”黄丝雨回答,“这是丑陋。”
她总是不直接回答问题,总是玩笑一样将问题都带过去。孟凯臣既无奈,又气,还有些微的委屈,他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讲话自然也不好听了,“那你为什么不下楼去享受他的丑陋?”
黄丝雨不下楼享受李兴安的丑陋,难道是要留在这里享受他孟凯臣的丑陋吗?
哈,其实这样也好,至少说明自己在她心里还有些分量吧,如此倒比她嘴上说得全然忘却要好得多。
黄丝雨微微一笑,随即那笑又被她收起来。她冷着脸,缓声:“我并不享受。”
孟凯臣不出声。
好在黄丝雨不需要他的回应,她习惯给自己找乐趣。
“真的是很丑陋。”黄丝雨指着李兴安。
“以后有一天,杨佩莱也会这样丑陋。”黄丝雨又点着杨佩莱。
“你会吗?”
黄丝雨突然看向孟凯臣。
孟凯臣被看得仿佛空了一拍,什么意思?是在提点他,让他不要过多纠缠吗?
他想张口作答,黄丝雨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会的,”她短暂得避开了视线,又坚定得抬起,“有一天你也会的。”
黄丝雨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愿意再相认吗?孟凯臣看着她,趋前一步,想要为自己辩解。
他并非李兴安之流,他理解黄丝雨的顾虑,他想诉说自己的心意。他知道,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应当各自管好各自的,只是……只是能不能留给他一个机会。
黄丝雨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率先转身下楼了。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黄丝雨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对付了他。孟凯臣认命,提包跟上。
得到他们两个下楼的时候,前来纠缠的李兴安已经被请走了,保洁正收拾着留下的一地狼籍。
杨佩莱看起来也是三天后第一次见到黄丝雨,来不及收拾自己,他便急匆匆得上前关怀:“丝雨,你怎么样?”
怎样,怎样?自己不会看么?
黄丝雨不愿作答,转头没话找话,指着门口造景处的一只扭折断枝的盆景,赞美:“自然天成远胜人工,多有造型感。”
不等杨佩莱答,孟凯臣插嘴,很不客气,“是的,我刚刚看见了,是他们两个人工干预后自然形成的。”
杨佩莱:“......”
黄丝雨不语。异性面前,青年人难免争相出这洋相,她已经习惯,这一点点含蓄的妒意她还可以忍受。
场面又静下来,
杨佩莱率先打破沉默,为自己解围,又问她今天是不是计划出去写生?他怕那个张兴安再来歪缠,自荐充当护卫。
孟凯臣看着眼前千方百计倒贴的情敌杨佩莱,感叹自己命苦。
好在他最擅长宽慰自己,苦中作乐。想到这样的事情,他也曾作惯,现在再做来,不过重温旧梦。
中学时黄丝雨早早展露少女姿态,蜂蝶蚊虫往上贴,她又不肯对同学直言他们两人关系。孟凯臣不好逼迫黄丝雨,怕她不开心,于是只好在背地里一个又一个得替她打发男孩子。
于是收拾好笔电,也乘上那辆SUV。
杨佩莱奇,“孟哥?你来做什么?”
还不是来看着你。
孟凯臣这几年表面功夫大成,情场失意仍能维持礼貌微笑,他边笑边道,“怕你一个人只有挨打的份。”
这话难听却也有道理,杨佩莱不再说话了,黄丝雨在后座看着手机屏幕也不讲话。
于是天下大同世界清静。
行车来到隔壁的寨子,黄丝雨说停。她下车找角度,看起来是个非常丑陋的景。
看着她跨过杂乱的草木,在河堤旁站定,正对着一堆平平无奇新旧混杂的无聊建筑摆开架势。
孟凯臣真的不懂这有什么可画的。于是问声旁坐在也坐后备箱处的文艺界专业人士,“这是怎么个思路?”
杨佩莱答:“艺术无处不在。”
“所以?”
“而她有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孟凯臣心说,问你思路你说丝雨,牛头不对马嘴,就知道你心怀不轨,觊觎人家女孩子。
于是他开口,打算转为杨佩莱做思想工作,“很少听到这样夸赞别人。”
“是,潜心从事架上的人越来越少,往往尚未动笔,便认为缺乏前程。”
孟凯臣心里认可他对黄丝雨的称赞,但还是得往返向说话:“也不缺动笔的从艺者。”
“那些人要么艳羡学会画廊的光鲜,个个拜山头,互相争缠,唯恐落后;”杨佩莱接着讽,“要么半道弃掷,从此不再从事艺术,一心谋求生存。”
“不知人间疾苦。”孟凯臣批评这少爷,“两头努力,数面兼顾,谈何容易。”
杨佩莱不听,“总之黄丝雨不一样。”
该死的,他当然知道黄丝雨不一样。但不等他继续发力,杨佩莱自顾自得往下接。
“孟哥,你不懂她。她心思单纯,毫无旁骛。”
“从不知我这样善美。”黄丝雨笑嘻嘻接过话茬。
杨佩莱一惊:“你有神通,这样远都能听到我们背后讨论你。”
不知何时她从画架前站起,迈过花木,穿过乡路,从河边离开,来到他们身边。
黄丝雨摸摸她不存在的长胡子,一本正经,“非也非也,贫道只有慈悲。”
孟凯臣也被她逗笑,问,“这是什么说法?”
“背后赞人,人家无从知晓,不如不夸。”她踮起脚摸摸杨佩莱的头发,佯装仙人抚顶,“道人特来成全你。”
说罢她又转身面对孟凯臣,“至于你——”
她的语调有种魔力,催促着孟凯臣微微俯身,迎上她的眼睛。
“人后嚼舌根,该罚!”
一个大大的白眼。
孟凯臣郁卒,她怎么只听了半道。
孟凯臣恨恨地想,其实她说得很有道理,背后护卫人家,也是这样。人家不知道,反倒冤你,如此还不如不护。等下回,他下回一定……
下回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