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大夜后,简单出门吃过点东西,两人就预备各回各屋,休息要紧。
黄丝雨捧着未干的油画,在前;孟凯臣随侍在后,为她提着画包。
走廊上,一前一后,先向丝雨屋子走。
“你们这是要出门?”
闻声二人双双转头看着身后说话的杨佩莱。
“是啊。”黄丝雨答。
“没有。”孟凯臣回。
见他们两个异口异声,同时作出相反回答,杨佩莱更觉蹊跷。
隔了有些距离,看不清丝雨手上的具体画面,杨佩莱疑惑,“丝雨你早上出门作画了?”
黄丝雨不出声。
孟凯臣得到信号,黄丝雨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彻夜相处。他只得开口,很自然:“正巧碰见丝雨,顺路送她。”
“哦,”杨佩莱点头,又道,“可电梯在相反方向。”
黄丝雨顺嘴填上孟凯臣话里的漏洞,她掂了掂手上的油画框,说:“正巧看见昨晚晾在露台的画,先放回房间,免得影响你其他客人。”
两个正巧,于是杨佩莱又被糊弄过去。
杨佩莱笑,“那行,正巧,我今天也要出门招工,同你们一道。”
该死的,他怎么也有个‘正巧’。
“想来你们也没吃过早餐,不如咱们先去吃点东西。”
盛情难却,再一次坐在早点店里的黄丝雨不禁心苦。这次不巧,她刚刚吃过,唉,好歹是换了一家铺子。
侗寨的清晨,不说通粉多士、早茶点心,就是咖啡面包也无。除了米粉米粉,就是饭团饭团,个顶个得顶饱。
看着眼前又一碗米粉,丝雨只觉欲哭无泪。
“没有胃口?”杨佩莱关切。
她正面露难色,挑着筷子,一根一根数碗里米线。
“我有心病,吃不下。”
“怎么讲?”
“想着此刻世界上仍有人忍饥挨饿,胸中苦闷,实在吃不下。”她作势要将碗推向杨佩莱。
“唬谁,你几时做了联合国秘书长?”杨佩莱将碗退回黄丝雨面前,又劝,“再没胃口也要多少吃一些,空腹伤身。”
丝雨心道,难道涨肚就有益健康了不成?
可惜不能直说,她摩挲着碗沿,瞅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孟凯臣,细声:“实在吃不下了。”
孟凯臣刚替她在杨佩莱面前遮掩过他俩昨晚故事,现下丝雨再来求援。他略略不愉,就要拿一拿腔调,故意问她:“敢问丝雨小姐,你是吃过什么了吗?”
丝雨点点碗口,再次示意他,“苦头吃多了。”
孟凯臣挑眉,意思自己亦是爱莫能助,“不巧,我也吃过苦头了。”
黄丝雨从来不讲道理,瞪他,咬牙威胁,“那就给你点好果子吃吃。”
孟凯臣:“……”
老天,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杨佩莱闻声,从面碗中抬头,疑惑,“你俩不好好吃饭说什么相声?”
孟凯臣心想,关你甚事,并不答,反问他渴不渴?
杨佩莱放下筷子,认同道:“是有点儿咸。”
孟凯臣点头,“那劳你拿水时,也替我带一瓶回来。”
“好。”杨佩莱不疑有他,起身去冰柜取水。
乘支走杨佩莱的空档,丝雨赶紧将碗里的米线拨给孟凯臣。
孟凯臣静静看着她动作,问,“累了吧,还是别出门了,尽快回去休息最好。”
丝雨摇头,“恰恰相反,我精神百倍。”
黄丝雨将碗筷归位,孟凯臣仍没挪开视线,盯着她脸瞧。
一瓶水从天而降,被搁孟凯臣面前,打断了两人眉眼官司,也截住了他想出口的话。
杨佩莱回来了,见丝雨碗中空空,调侃:“看来我们忧国忧民的秘书长,也要等吃饱了饭,才有力气为各洲人民服务。”
他坐回自己位置,又对丝雨笑道:“劳秘书长,等等我们下头的人,小的们尽快。”
黄丝雨也眯眼睛呲牙笑。
杨佩莱转向孟凯臣,“是吧孟哥。”
孟凯臣若无其事,点头,算是应下。
余光瞥见黄丝雨一脸得逞的笑容,孟凯臣默默无言,心中叹气,只好低下头,选择再一次向恶势力屈服。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不曾变过。他又能拿黄丝雨怎么办呢?
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退步、辗转;只有他捧着记忆中的那些碎片;也只有他反复在深夜回望那个单薄的身影。
对他来说那些令人心悸的好时光,对黄丝雨只不过是一支褪色干花,丢下便丢下,碾碎便碾碎,她并不放心上。
被黄丝雨放心上的有什么?
孟凯臣看着她,久久,细细。想,她的画恐怕可以算她心上之一。
黄丝雨正持笔退远,观察自己的画面效果。
“你的手在抖。”
黄丝雨的思绪被打断,她的视线从画布上挪开,垂眸,摊开手掌,观察自己的手。
她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手指勾着长杆画笔上的颜料黏连到指缝,连甲沟处都有色彩。
“是很脏。”黄丝雨皱眉。
“不,丝雨。你的手在抖。”孟凯臣重复。
她的手掌悬停在空中,正以一种微妙的节奏轻微得震颤。看得孟凯臣心下一跳,他旋即将那种莫名的心悸压下,提醒她:“你应该休息了。”
黄丝雨笑着宽慰他,“不是累,只是我偶尔画画时过于兴奋。”
孟凯臣皱眉,在他昨晚碰见丝雨前,她有小睡过吗?如果没有,那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她快有30个小时没有休息了。不,即便只是一夜未眠,她现在如此神采奕奕也很不正常。
“你需要休息。”
“不,我只是很兴奋。”黄丝雨重复。
孟凯臣试探,“丝雨,你生病了吗?”
黄丝雨白眼,挑明他的暗示,“你的刻板印象未免太严重,也有精神正常的习艺者。”
“不管怎样,你现在需要休息。”
“拜托、拜托、拜托!”黄丝雨拉高声音,“晓不晓得世间的成功人士、潜力股、天才均已进化掉睡眠!”
黄丝雨抱怨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几步赶回画架前,突然回头,“请不要打扰一位举世瞩目伟大艺术家的神圣创作。”
她又皱着鼻子,用不知哪里来的咏叹调,荒腔走板得唱:“那是魔鬼的行径——”
孟凯臣没有被她的怪声怪相逗笑。
提醒完孟凯臣,黄丝雨扭头,重新钻进她的画面里。
孟凯臣看着她的背影,丝雨已经转身,但她那对亮得吓人的眼睛似乎仍在他的眼前。
除了眼下略微的青黑,黄丝雨一点疲态也无,甚至称得上神采飞扬。不,应该说有种奇异的光彩充盈着她的面庞。
她看起来健康、喜悦、活力四射。恐怕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似她这般拥有这饱满的“正常”。
但就是这“正常‘’让她显得这样不正常。
孟凯臣心中隐约的忧虑更甚。
他不清楚黄丝雨喜欢的绘画是否可以令人燃起如此的热情。但不论答案是会,还是否,孟凯臣想,自己非常需要一位心理医生来解答他遇到的疑惑,就现在。
好在他现在有位非常能干的助理,效率极高。
不过两小时,孟凯臣的莎翁剧作功课还没做完,他就和大夫隔空聊上天了。
「依您看,她是不是可能患有双相情感障碍。」
「孟总,现有情况在临床上不足以判断对方是否患有精神疾病。」
屏幕前,孟凯臣稍稍松口气,打字回道:「所以她也许是正常的情绪波动。」
屏幕对面,医生叹口气,尽量委婉行文中的语气:「但从专业出发,非常建议您带这位女士来做些临床访谈,以及实验室和影像学的检查。」
孟凯臣抿唇:「多谢,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延长观察周期、询问对方是否有病史,最重要的,尽快到门诊来进一步检查。」
放下手机,孟凯臣独自坐在窗边。脚下是深夜的侗寨,零星几处灯火,远天外是隐约几颗晦暗星子在闪。
他也很累了,快两天没有合眼。为了跟上黄丝雨充沛的精力,孟凯臣还是吞了几罐咖啡才勉力维持住精神。
等终于送黄丝雨回到她的房间休息,他自己的工作却还积压在那里承待处理。孟凯臣敲敲眉心,打开了笔电。
本次春招员工已经快渡过实习期,要提前审过考核方案;子公司的大额采购,批过;上面交代的务虚会议,麻烦王经历主持......
拉拉杂杂,拟好邮件,预备明早定时发送。
再捞回手机,看看有无需要处理回复的消息。
总算处理完了。
孟凯臣倒在床上,怀着满腔疑问,沉沉入睡。
他不知道,黄丝雨还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