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蒋家又在开大会。
蒋兆昌三房太太,并两位情妇,七个儿女悉数到会,其中有三个半死人。
先前有算命先生来蒋宅。他倒没有提活死人的事儿,是来讲别的。
算命先生讲,蒋兆昌乃身强水命,身体一强,自然不喜欢再来水哺他。蒋兆昌很是信服,是吔,是吔,行水运那几年他生意的确很是败落。
算命先生又讲,玉石很旺蒋兆昌,因为因为水养玉,而玉又能反哺主人。因果通畅,蒋兆昌没有异意。这个置办起来也简单,蒋兆昌买来玉石为自己披挂上,再大手一挥,于是蒋家这个小小的王朝,公主王子们便统统以玉为名,个个投胎前均预备好反哺蒋兆昌。
瑛、琤、琮,珺、琪、瑧,一水儿的玉器在客厅挨挨挤挤坐下,丁零当啷乒铃乓啷一阵乱响。
黄丝雨是这堆玉石中唯一的异类。
她在一片碎玉声中出神。幼年国文老师教古文的颂书声又不知从哪儿荡回来,激出童声跟唱;响、颂、唱,咿咿呀呀溶成合声,像是在叹,叹道——
——叮呤,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叮呤呤昆冈,昆冈,玉出昆冈,叮呤——
——交杂的声潮起漾波泳,无声,有声;黄丝雨跟随着涟漪、波纹、江潮、海涛,她在泛摇,有一搭,没一搭;她悠扬打量起这座不知何时起,浸泡在泽国里的昆仑山来。
老皇帝稳坐昆仑山龙脉处发言,水暂时浸不到他。
不过玉石们都被水浸没过去了,前前后后都被水推搡着,左左右右全殷殷切切,从水下往水面上张望,臣服于自己的主人。
蒋兆昌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征召臣民,蒋家这次大会议题明确——需择出蒋家两位女儿发配给两位才俊。文雅一点,称作联姻。
不关黄丝雨的事情,她又不姓蒋。
她放心出神。
黄丝雨人在蒋家,出神也不免想起蒋家的故事。
大太的,寻常故事罢了。富家小姐对英俊青年一见钟情,掏空自己给他攒第一笔金,被厌弃后自然病死。为什么被厌弃?为什么被冷落?病因是什么?忘记了,反正也没人在乎,许只有她留下的蒋瑛记得。
此乃第一个死人。她还在这里,家里菲佣姐姐讲她能见到鬼,常常看到大太太的游魂站在书房通天彻地的置柜前,飘去荡来,好像永远在寻找。
菲佣姐姐心善,教丝雨平日里不要往那边去。
二太的故事最玄怖。大太太活着时她便进门,兼之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琤与琮,她也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只是这两个儿子竟又琤琮一声都死了,且均为自杀。蒋兆昌以为不祥,渐渐冷落她。
佛家讲因果业力,基督说她有原罪要赎,还是现代科学好,讲这有可能是遗传。不过蒋兆昌迷信,二太太自然有样学样,不作科学语,经年累月,她只顾着往庙宇教堂跑。
实在是这些偶像都没甚用处,也有可能是二太许错了愿望,说不准,反正蒋兆昌不改他的迷信。
二太太于是越来越像她日日跪拜的那些木偶。
好在二太实为慈母,还有空分出半个魂来,好拉着她那两个死儿子庙宇、宅子,宅子、庙宇得周周转转进进出出。
菲佣姐姐贰言,讲她只看见两个死鬼,不过丝雨执着,仍算他们是两个半。
是以凑足三个半死人,蒋家从此天下太平。当然这太平也不太太平。
现在蒋家是三太的时代,三太的时代乃波澜壮阔的时代。
这段故事较为精彩,先要从两位情妇说起。先来的是丝雨的母亲黄美琴,美琴为人情妇,听起来很应当。不过她原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不知怎么得被骗来这鬼宅。难道是贪图富贵?也是,毕竟黄家不过经营着连锁饼店,比之中产有余,较之蒋家当时的如日中天自然不足。
饼店女儿黄美琴生来一副糕饼样温吞性子,再被饼店养大,可怜她只习得如何被啃咬。这样软弱的人能在蒋宅站稳脚跟,除却她生养了蒋家现存唯一一个男丁蒋珺外,想来也只能仰赖她那副独到的美貌。她真的很美,是一只蝉,精巧的美貌,有种讷讷的、吵闹的柔情。
有了蝉,自然要有螳螂来配。
张丽华舞女出身,名字同人一点不似,出身也同人一点不似,其人太聪明了。偏她生的一副老实相的漂亮,在相貌的映衬下她的聪明好似升华为一种智慧。近年刚添了她唯一的女儿小瑧瑧,极机灵,肖似母亲。母女俩并排坐在沙发上,是树杈子上附两只蓄势待发的螳螂,看起来不致命,可四颗大瞳俱放精光。
大太二太接连被废黜,蒋家隐形的后位空落了,下面的蛇虫鼠蚁自然缠斗起来。
螳螂与蝉,一武一文,各占大头。
这些小虫忘了,世上还有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选美出身的黄雀王怡然携女蒋琪,挽过蒋兆昌臂膀,怡然怡然地进驻蒋宅,是为三太。
菲佣姐姐讲,传说有先生为王怡然看相,定她一生好命。蒋兆昌迎她进门作镇宅神兽。
丝雨叫菲佣姐姐不要打断故事,一面又想,以蒋兆昌之丧心病狂,真相极有可能就是这样。
菲佣姐姐叹,好了好了,回去吧。
好的,三太统治的开启恰恰验证了这句俗语——情义千金不敌胸脯四两——老话果然饱含智慧。
霎时间俱熄了火,有情有义的蝉与螳螂,偃旗息鼓,双双休战。
好在黄雀也没有赢。她刚来这家,不晓得世界上有鸟便有笼子来困,更不晓得蒋宅就是她的笼子。
幸也不幸,她还有一生来学。
“The night is long that never finds the day.”
菲佣姐姐学历虽高,却不谙中文,表达不清自己想法,由此引了句莎士比亚来祝愿她们,典出《麦克白》。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黄丝雨觉得引用得不大恰当,首先,典出悲剧,悲剧中的希望仍是悲剧。再者,蒋宅这个鬼地方,别家情况她不清楚,但跟着自家母亲黄美琴生活,她是晓得的,什么黑夜、白昼,黄美琴一概没有看过。
因为黄美琴是灰色的。
她就连姓氏中的一点黄都沾不上,沾上了又要脱下来。
别人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美琴是赤灰橙灰黄灰绿青灰蓝灰紫灰。别人尚有处于黑白两带的时刻,美琴永远在灰黯黯那里。
蒋宅现存的女人。二太是透明的,王怡然是白,赵丽华是黑。白艳艳的美让人羡慕,黑沉沉的美让人敬重,只灰黯黯的美,瞧了就想让人踩一踩。
显然蒋兆昌也是这样想的。
蒋兆昌这样想便也这样做了,他将饼店的女儿掳来,踩了又踩。
于是就有了蒋珺和黄丝雨,黄美琴从此做了母亲。
“妈妈,妈妈。”小丝雨扯着黄美琴的裙摆,“为什么我和哥哥不一样呢?”
“你们一男一女,当然不一样啦。”
“不不不,哥哥姐姐都姓‘蒋’,只有我一个姓‘黄’。”
“因为妈妈姓‘黄’。”
小丝雨聪明,自然不会被轻易哄走,她摆出架势,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一样!他们还有‘王’!”小丝雨气。
“你也有呀。”黄美琴蹲下来,却仍是俯视小思雨。
“在哪里?给我!”
好脾气的母亲牵过女儿的小掌,摊开,大人食指在小掌上一笔一画写。
黄美琴边写边说,“黄丝雨——黄丝玉。你也有玉,比他们的都要大。”
这样哄她,小丝雨更气,“这不一样!”
黄美琴拗不过女儿,于是开始她的叙述。
那还是在一帮女人正为了三太宝座乱糟糟宫斗的时候。
张丽华的苦出身在这种情况中很有竞争力。首先,街头巷尾,都讲械斗,而张丽华勇猛无敌。更重要的是,张丽华在她曾经的贫苦生涯中早早凝练了一种智慧,一种浇死对家发财树般的朴素智慧。
“黄美琴这胎不对。”
“丽华啊,不要耍性子诬人家。”蒋兆昌劝道,“美琴这个人我还是知道的。”
“记不记得?那次吃完饭,我们大家散掉,迟迟不见她来。还有那次,不晓得黄美琴去哪里又混了两个点。”
蒋兆昌于是便存了疑虑。
不过他倒是大度,找到黄美琴,劝她把这胎打掉。
“美琴啊,我们还年轻。”他劝。
黄美琴抱着肚子赌咒发誓,讲她被带出去那么多回一点点不规矩都没有。
黄美琴抱着蒋兆昌的腿挽留他,说你是知道的,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你,哪回你不知道。
黄美琴哭求,求不要拉她去堕胎。
不要便不要吧,蒋兆昌不很在乎,不过他也不想管别人家仔的事。
于是黄美琴便被丢在那里。
“你爸爸这个人心软,耳朵也软,女人床边上枕头风一吹他自然就信了嘛。”黄美琴道。
美琴掐掐小丝雨脸蛋笑,又道:“也好在你爸爸心软,这才让妈妈有了我们小丝雨。”
小丝雨瘪瘪嘴,委屈,这也没讲她为什么叫黄丝雨呀。
黄美琴自顾自陷在甜美的回忆里,接着讲。
“后来你生下来,我急匆匆去做鉴定,哎,也是那时候还不能在胎里面验。”
“总之看了报告,你爸爸总算信我了。”
“是女孩儿。”蒋兆昌道。
“是呀!你看多漂亮,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黄美琴快乐。
确实是个漂亮的小婴儿,不似别个青青紫紫黄黄,慌慌惶惶落地的丑婴。小婴孩还没挣开眼睛,细细长长一条线,似病房窗外丝丝的细雨。
出生在雨中的小婴胎发似被水浸过,正湿湿黏念念沾在她水当当的脸上。粉白的婴孩,脸颊一层薄薄水红泛出来,嘴唇是更艳一点的水光,只是两只攥拳的小手太白了,漂白,像是被水泡久了。
水!水!水!
蒋兆昌最讨厌水!
加之这个小婴孩出生时又闹了回波折,蒋兆昌更感不祥,阴云怖怖下,他扭脸就偷偷电联算命先生。
“令千金是水命啊。”
他就知道,怪不得这样让人生厌。
蒋兆昌急急问,“可有办法化解?”
算命先生讲得很隐晦,“干脆就一气走水,放到家里需要水的地方,但要远着。”
不过没关系,蒋兆昌很懂,他也很擅玩文字游戏。
水命,水命,又在丝雨天——那就叫黄丝雨吧,也好听,算他一点父亲的心意。
“为什么宝宝跟我姓黄呀?”黄美琴搂着襁褓,抬脸问蒋兆昌。
“啊,”蒋兆昌叹口气,“是我不好,前段时间对不住你。”
蒋兆昌俯身亲一口黄美琴。
不必多说,黄美琴懂了。
她幸福地投入蒋兆昌的怀抱。
蒋兆昌远了远她抱着的婴孩。
黄美琴于是更幸福地笑了,他这样细心。
实则蒋兆昌心想,黄丝雨,黄丝雨——“雨”通“玉”,黄丝雨——黄丝玉。不祥怎么了,不祥也要来旺一旺他。
玉,是昌兆。蒋兆昌不喜欢这个小婴,但他喜欢昌兆。
他不知道,黄丝玉其实是石。
雨天的石头掷地,就是要溅起水来。
仿佛被溅起的水劈头盖脸得浇下,黄美琴怔怔得看着眼前的黄丝雨。
黄丝雨噌得从沙发上站起。
她怒斥:“要我为了体验这种幸福嫁人?你做梦!”
她冷笑:“幸福?呵…幸福?…这是痛苦!”
黄丝雨已经长到高过母亲半头,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婴。走到黄美琴身前,黄丝雨俯身。
黄丝雨迫近黄美琴面门,逼问着她的眼睛。
她叫喊:“而且你知道这是痛苦!”
她肯定:“你知道!你肯定知道的…”
她了悟:“…因为你理解这种痛苦。”
她追问:“…那为什么?”
她委屈:“…妈妈…为什么呢?”
她闭眼:“…妈妈,你明明…你是清楚的吶。那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试图将我推入这种痛苦呢?”
她忍住:“…妈妈,妈妈。妈妈…告诉我是为什么?”
妈妈,妈妈妈妈。告诉我吧,妈妈。请你告诉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鬼怪的低语,黄美琴猛得退倒在沙发靠背,她几乎被吓得瞠目结舌。
好久好久,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好久好久,黄美琴才低低地回了句:“我想你和我不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想是什么意思?以为还是期盼?以为?以为,是她认识到的,还是想当然的?期盼又是什么?期待,盼望,希望,都不一样!
黄丝雨满心疑虑,仿佛又变回那个追着妈妈裙摆要答案的小小丝雨。
黄丝雨嘴唇嗫嚅,要再问。
可不等丝雨再问,黄美琴又开口讲话了。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连声音都没稳住,还在惊吓里,便匆匆忙忙要开口。
黄美琴开口了,异常坚定:“我不痛苦。”
黄丝雨颓然,跌回沙发。
小丝雨聪明,黄丝雨也聪明,只是她们现在都太年轻,不知道现下的委屈其实是想讨要妈妈的爱。实在也是她们现在太年轻了,不晓得妈妈这样说其实就是爱。
黄美琴一直很笨,一辈子脑子里头都有水在震震荡荡,所以她也不知道,她其实是很爱丝雨的。或许她也知道她爱,只是她不知道如何爱丝雨。
两个女人,一张沙发。
两般年纪,一阵沉默。
菲佣姐姐打破了这沉默。
“她不问,所以不痛苦。”菲佣姐姐顿了顿,又道,“而你问了,这引起了她的痛苦。”
黄丝雨闻言,毛骨悚然,她被吓到。
原来黄美琴真的有爱。
顷刻间情爱的幽惶在她面前被揭开一角,里面藏着是怪物的身体,鼓鼓涌涌,缩缩弛弛,漆黑墨色,恐怖非凡。原来真有人真心真爱上一个虚伪、恶劣、丑陋的魂灵,甘为驱驰,无怨无悔。
良久,黄丝雨终于冷静下来。
该死的,难道菲律宾的大学亦设中文系?还是菲佣姐姐辅修哲学?怎么她随口一句便如此富有深意。
黄丝雨点点头,认可菲佣姐姐,她懂得了。
爱不是明知故犯。
爱是在所不问。
好了,蒋家会结束,就让于故地故去的故人故事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