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斜斜倚在门框上,站没站相,颀长的身影懒洋洋地往下塌着。
手中捏着一柄折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脸上带着惯常的、似乎永远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来做什么?”祁悠然蹙眉,“想必不是专程来这育婴堂看风景消遣的吧?”
“祁小姐说笑了,”裴朔摇着扇子,慢悠悠踱步进来,“裴某不过听闻此地有一处善堂,有些好奇,特来瞧瞧。”
话音未落,扇子“唰”一声开了半幅,又懒懒合上,动作间透着股刻意为之的风流。
他眼神扫过院中几畦蔫头耷脑的菜苗和斑驳的灰墙,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
苏嬷嬷见又来一位气度不凡的贵人,更加手足无措,只一个劲儿地搓着围裙。
“苏嬷嬷,育婴堂如此困窘,可是府衙玩忽职守?”祁悠然正色道。
话音未落,一柄扇子,不轻不重地敲在祁悠然的头上。
“不可能。”裴朔打断,“我敢肯定,府衙拨给这育婴堂的银钱米粮,每月是按时足额发下。”
祁悠然一愣:“贪污?”
“哟,祁小姐还挺聪明!”他语调夸张地赞赏。
祁悠然翻了个白眼。
裴朔没在意,依旧笑眯眯地解释,“哎呀呀,这经手的人呐,层层剥皮,雁过拔毛。剥一层是情理之中,剥两层是官场规矩,剥三层、四层……真正落到手里的,十不存一。这点东西,能勉强吊着这十几个孩子的命,已属不易,哪还有余力修葺屋舍?”
“之前……倒还有位先生常来捐助些,”苏嬷嬷叹口气,经年累月的困窘让她眉宇间染上些苦相,此刻耷拉着嘴角,更显出一种愁苦,“如今,不知怎么,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
“他先前可曾留下什么东西?”裴朔眉头一皱,忙问道。
苏嬷嬷想了想:“之前……倒是常带给孩子们一些吃的,糕饼点心之类。”
“别的呢?”
“还有……还有几册书,”苏嬷嬷回忆,“他说孩子们,到底还是要认得几个字,才算有条活路。”
“可否拿来给我看看?”裴朔的声音平稳,倒是与他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模样判若两人。
“好。”苏嬷嬷转身。
祁悠然不免多看了裴朔几眼。
印象里,他总是一副纨绔模样,难得见他如此认真的样子。
不过想想也是,若真是个草包,怕不会顺利越过别的几房袭了爵。
祁悠然的眼神暗了暗。
那场夺嫡,暗中改写了多少人的命途轨迹?
正想着,沅沅突然跑了过来,她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支温润精致的白玉簪子:“姐姐……你落在点心盒子里的。”
祁悠然一怔,但还是接过簪子。她敛了神,轻轻抚了抚沅茸茸的头顶:“谢谢你。”
沅沅的小脸霎时又飞上两朵红云。
祁悠然低头,打量着眼前这支簪子。
玉色温润,线条简洁,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大方与贵气——款式与记忆深处那支几乎别无二致。
她看着,竟恍惚了一瞬。
若不是母亲的那只碎簪至今还躺在妆奁里,连她自己也要误以为,真是不小心遗落的了。
“这是……”她蹙眉。
“小姐,这是在顾侯爷先前送过来的点心盒子里发现的。”一旁的白石低声回禀。
祁悠然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们……重修旧好了?”裴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不知何时已踱步近前,看了眼簪子,又把目光缓缓移到祁悠然脸上。
唇边的笑淡了淡,眸色渐深,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在说什么?”祁悠然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
“回答我。”难得的,他的语气带着些执拗,甚至有些蛮横。
那扇子也忘了摇,只被他无意识地攥紧在掌心。
“怎么可能?”祁悠然不耐烦否认。
“也是,你们什么时候好过?”裴朔弯唇,阴阳怪气。
“……”
祁悠然看了眼那支簪子,递给白石:“先收起来,下次还给他。”
“你们还要见面?”裴朔眯起眼,眼底晦暗不明。
他的语气实在不好,祁悠然抬眸。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突然得癔症了?”她疑惑地看了裴朔一眼。
裴朔闻言,反倒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百无聊赖地将手中那把扇子“啪嗒啪嗒”地开合玩弄着:“是呀。祁小姐不如发发善心,出钱出力帮裴某治治病?”
祁悠然懒得理他的混账话。
裴朔接过苏嬷嬷递过来的书册,他并未细看,极其随意地略略翻动了几页:“可否让裴某把这些书带走?权当消遣?”
苏嬷嬷点点头。
祁悠然看他:“你们这次来江南,到底要查什么?”
裴朔挑眉:“游山玩水罢了。”
“要多久?”
“说不准。”裴朔面上云淡风轻。
祁悠然沉吟片刻,对着苏嬷嬷道:“嬷嬷,我先雇些工匠来,把这屋顶漏雨的地方补一补,总得让孩子们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如今这里可还有别的帮手了?”目光扫过空落落的院子,她追问了一句。
“昨天……最后一位帮工的老姐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也……也走了。”
祁悠然顿了顿,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银票,递过去:“这些银子,暂且应个急。最要紧的,先雇几个身强力壮、性子牢靠些的堂夫来,专司夜间值守。这地方,夜里不能没人。”
苏嬷嬷红了眼,感激地想要当场下跪。
祁悠然连忙搀住她:“快别这样,我不过是想给自己积点福罢了。求个心安。”
她笑了笑:“都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不是么?”
裴朔沉沉看着她。
“祁小姐真是大善人!”他突然扬声,声音浮夸,“实乃我辈楷模!”
“裴某深受祁小姐高风亮节之感召,也略献些微心意,聊表寸心。”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
苏嬷嬷愣住:“这……太多了。”
“嬷嬷只管收着便是。”祁悠然倒是先开口了,“于裴公子而言,也就是几趟花楼的钱。”
裴朔手一顿,低低地“呵”了一声。
“我说错了?”
“哪里。”裴朔把玩着手上的扇子,坦荡承认。
“祁小姐说得可太对了。”他突然凑近祁悠然,微微俯首,薄唇几乎要贴上她莹白的耳廓。
“毕竟,裴某最喜欢的,就是——”声音带着极其危险的暧昧,“掷千金,博佳人一笑。”
.
祁悠然刚从育婴堂回来,院子里倒是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姑娘可还认得我?”
祁悠然愣住。
她淡淡地摇了摇头。
那妇人丝毫不觉尴尬,脸上的笑意反而更盛,忙不迭地解释道:“嗐!就是前几日,姑娘您不是还在我那摊前,拿起相思豆瞧了好半晌么?”
“啊……是您。”祁悠然一时拿不准她的意图,“不知婶子今日突然到访,是……有何指教?”
“我瞧着姑娘生得标致,当时就专门留意了,”那妇人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带着点探询,“我前后打听了好几回,姑娘您……似乎还未曾许下人家吧?”
祁悠然沉默。
妇人却将这沉默视作了默认:“哎哟!这可真是顶顶好的事!”
她声音陡然拔高:“我生平没别的本事,就最爱做这牵线搭桥、成就姻缘的红娘!这方圆十里八乡的青年才俊,甭管是读书的秀才,还是殷实的商户,就没有我不认得、不知根底的!”
她拍着胸脯,语气笃定:“姑娘您这般品貌,配个状元郎都使得!可要我替您引荐几位相看相看?保管都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郎君!”
祁悠然摸摸鼻子。
本想拒绝,但鬼使神差地,她想到了那支簪子。
她垂下眼,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好啊。”声音轻飘飘的。
.
“查查这几个人的底细。”顾濯取出纸笔,写下一串人名。
“是。”江烨接过,他看着顾濯冷淡的脸色,“郡主今日去了育婴堂,遇见了裴侯爷。”
顾濯一顿。
“裴侯爷似乎是专程去查访的。前几日在狱中畏罪自尽的那个胥吏……”江烨解释,“有人说,他生前,曾资助过那家育婴堂。”
顾濯垂眸:“你派人关照着点。”
“郡主吗?”江烨没反应过来。
“育婴堂。”顾濯纠正,“调拨些物资过去。”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旁的事不用多管,只要……护好里面的人即可。”
江烨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离开。
书房门关上。
屋内重新陷入安静。
烛火明灭,照出顾濯眉宇间一丝倦意,薄薄的。
他从袖中拿出那枚香囊,细细看着,缎面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案卷散乱地摊在桌上,墨字森然,却再引不来主人目光的关注。
见过了祁悠然,便总想着再多去看一眼。
都说万事开头难,可自从迈出了那一步,之后便如洪水决堤,浊浪滔天,哪里还收束得住?
他只觉得日子乱了套。案牍劳形也好,应酬周旋也罢,那人的一颦一笑,伺机便浮上来。
温柔而无法触及。
一步错,步步错。
可偏偏自己越是想要弥补,越是不得其法。
心乱如麻;束手无策。
他转身,抽出几册旧书。
《坤舆格致》《天工开物》……
目光一一略过,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提笔蘸墨,对着铺开的宣纸描画起来。
他只想再去见她。
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