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悠然牵着沅沅,同魏衡笑了笑:“今日多谢你了。”
魏衡红了脸,不自在地微微移开脸:“应该的,应该的。”
今日沅沅本就有些发热,有吃坏了肚子,一张小脸白惨惨的,祁悠然看着心疼,便带着她去了趟医馆。
正巧遇到了坐诊的魏衡。
对方见到她,倒是“唰”一下起身,匆匆迎了上来:“祁……祁娘子!”
那称呼被他叫得有些磕绊。
祁悠然抱着孩子,挪到医馆里的条凳边。
“魏公子。”她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梢。
怀里沅沅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祁悠然下意识收紧了臂弯,将孩子更密实地护住,那点因上次相亲未遂而残留的尴尬赧然,便在这动作里被暂且压了下去。
魏衡站在那里,手脚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摆放,只得局促地笑了笑。
他目光落在沅沅苍白的小脸上,那孩子病恹恹地蜷着,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这是……”
“沅沅,”祁悠然低头,叹了口气,“贪嘴吃坏了肚子,实在熬不过,带来瞧瞧。”
魏衡点点头,对着一侧的老大夫吩咐:“陈大夫,烦请您仔细看看。”
他朝祁悠然笑笑:“祁娘子放心,陈大夫最是擅长儿科。”
这话说完,他耳根似乎不易察觉地热了一下。
施完针,沅沅倒是脸色好了一点。
老大夫摸着胡子,慢悠悠吐出几个字:“小娃娃,少贪些凉。”
祁悠然这才松了半口气,指尖轻轻捏了捏沅沅的小鼻子,端出十足大人的架子,声音却不由自主放柔:“听见没?大夫说了,少吃冷的!”
那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是如何被夏瑾耳提面命,勒令远离冰碗的情景。
“你现在可以自己走吗?”祁悠然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的眼睛,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原本是白石抱着的,中途祁悠然吩咐她回去告诉夏瑾晚上不回去用饭了,便也接过了沅沅。
方才情急之下抱着孩子疾走,全凭一股心火撑着,如今那火气泄了大半,手臂的酸痛这才迟钝地涌上来,她是半点也抱不动了。
魏衡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动,他喉头又滚动了一下,似乎积攒了极大的勇气,才将目光抬起来,直直地投向祁悠然,却又在触到她眼睛的瞬间,飞快地滑开。
“我……我送你们回去吧。”话说得支支吾吾。
祁悠然愣了愣,半晌,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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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敲锣打梆子的声音,又急又乱。
祁悠然脚步猛地一顿,眼皮无端地跳了几下。
她下意识攥紧了沅沅的小手,目光急急扫向声源处。
只见街角人头攒动,一片慌乱,有人端着水盆,跌跌撞撞地跑过,水泼洒了一地。
她心头一紧,拦住一个捧着水盆、面色惶急的大婶:“这是怎么了?”
那大婶被拦住,脚步趔趄了一下,盆里的水晃荡着溅湿了祁悠然的裙角。
她喘着粗气,只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哎哟!造孽啊!天杀的!里头……里头那育婴堂烧了!火头窜得老高!作孽啊!里头可都是些没爹没娘的奶娃娃哟!”
祁悠然猛地抬头,远处,一股浓黑的烟柱正翻滚着升腾而起。
她不由得白了脸。
是谁?
眼前似乎闪过一张冰冷而怨毒的脸。
林如霜?
又是因为自己,给别人带来了灾祸么?
祁悠然的心沉下去。
恐惧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自责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只觉得指尖冰凉,连沅沅的小手都几乎握不住。
“啪嗒”,手里的油纸包落了地——那是她在街市买的,打算带给孩子们的零食。
“姐姐?”沅沅绵怯怯地唤了一声。
祁悠然却没有反应,她甚至来不及对身旁惊愕的魏衡说一个字,急急冲向育婴堂。
风在她耳边呼啸,带着烟火的焦糊气味,灌满了她的口鼻。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
她绝望地祈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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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渐颓,残烟袅袅。
孩子们像一群受惊的小雀儿,大多连哭喊的力气也耗尽了。
小的,软软地枕在大人臂弯里昏睡过去,脸蛋上泪痕犹湿;大些的,红着眼圈,喉咙里哽着低低的抽噎,一声接一声,断断续续。
“作孽啊……”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念叨。
“苏嬷嬷,这是怎么了?”祁悠然蹙眉问道。
苏嬷嬷头发散乱,一只袖子燎焦了半幅,她声音嘶哑,被烟呛得不成调子:“天晓得……好端端的,说烧就烧了……唉。”
祁悠然目光扫过这群劫后余生的人们,松下一口气。
好在只是惊吓,皮肉未损。
残月剩一抹淡白的影,冷冷地悬着,漠然俯视着人间的狼藉。
官府的差役正用长竿在灰堆里拨弄,动作透着公事公办的敷衍。
她环顾四周,略一沉思:“天色晚了,孩子们需得尽快寻个安稳处。我那离这里太远了……先分散寄养在附近可靠人家吧,银钱我来支应。”
她的视线落回地上。
灰烬里,躺着一只小小的长命锁,已经烧得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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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处理好所有事情,回到院子,已然月上中天。
祁悠然阖上眼睑,将眼底翻涌的焦躁硬生生压下去。
她抬眼,眼里是黑沉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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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祁悠然便去了育婴堂查看残骸。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脏污的灰烬,看向一旁的白石:“查得如何?火起于何时?”
白石紧锁眉头,低声道:“起火点确认在靠西的杂物房。火应该是酉时初起的。那时候,洒扫的、备晚膳的,人来人往,竟都没太当心,只当是灶膛火星子溅了。怪就怪在……快到酉正时,火势突然就爆开了,像浇了油似的,眨眼就吞了大半个院子,根本来不及救。”
她顿了顿,补充道:“有杂役回忆,起火前小半个时辰,闻到过一股子怪味……粘腻腻的,当时以为是库房开窗通风,没往心里去。”
酉时……日入时分。
祁悠然的心猛地一沉。
那时她自己也还留在育婴堂。
若这火真是林如霜放的……
她的眉头锁得更紧。
不,不对。
在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之前,林如霜绝不会希望她死在这场火里——风险太大,收益未卜。
一把火,稍有不慎,连她也一并烧成焦炭,岂不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用烧毁育婴堂来威胁她?这远不如直接绑架她身边的人来得有效。
这把火,动静太大,倘若真的烧死了无辜婴孩和嬷嬷,只会彻底激怒她,更会引来官府的目光,给林如霜自己惹来一身腥臊。
“莫非……真是场意外?”白石问了一句。
祁悠然没立刻回答。
“苏嬷嬷做事一向小心。”
祁悠然眯起眼睛,低头翻检着痕迹。
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在一根半塌的焦黑房梁下,她抠出一截尚未完全燃烧殆尽的木材。
木头的一端焦黑碳化,但中间一段却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黑色纹路,像是被什么液体深深浸透过,即使被大火烧灼,那渗透的痕迹依旧残留着。
她凑近,一股带着油腻质感的焦糊恶臭,猛地钻入鼻腔。
“白石。”祁悠然的声音冷得像冰,她将那截木头递过去。
白石接过来,脸色瞬间变了。
祁悠然和白石对视一眼,显然,有人在此处,泼洒了助燃之物。
这火,就是人为的。
火,是抹除痕迹最彻底的手段。
放火可以确保任何可能遗留的蛛丝马迹彻底消失。
这种极端、暴烈、不计后果的行为……
是警告?
是报复?
还是……为了掩盖某种更深、更黑暗的秘密?
“喂!你们两个!干什么呢?!”一声粗鲁的呵斥打破死寂。几个穿着皂隶服的官吏晃悠过来,一脸的不耐烦,手里的水火棍不耐烦地敲打着地面,“滚远点!这晦气地方有什么好瞅的?当心沾了晦气,回去走背字!”
“官爷,”祁悠然站起身,“这火……”
“上头有令,此乃天干物燥,不慎走水!”为首的官吏大手一挥,直接打断她,“意外!懂吗?就是意外!赶紧的,把这破地方收拾干净。有得忙呢!”他一边说,一边用脚随意踢开一块焦木。
“你们……不查清楚?”白石忍不住上前一步。
“查什么查?”官吏白了她一眼,嗤笑道,“都烧成这鬼样子了,神仙也查不出个鸟来!天灾人祸,命数如此!少在这儿碍眼添乱,滚!赶紧滚!”
祁悠然静静看着,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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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朔正俯身侍弄一盆开得极盛的牡丹,指尖沾了湿泥,动作却带着一种认真的细致。
他口中哼着不成调的零碎小曲,闲情逸致得像个富贵闲人。
那花瓣层层叠叠,丰腴得过了头,艳得有些腻人。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在裴朔脑中闪过,要不换成茉莉?
正想着,却见裙摆移动到眼前,裴朔眉梢一挑。
“祁小姐有何贵干?”他终于直起身,颀长的影子投在花丛上。
他拿起一旁素白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湿泥。
祁悠然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站定。
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帮人果真按捺不住了。”
裴朔手上一顿。
“想必那位突然消失的短工,就是在裴公子府上做客吧?”祁悠然顿了顿,“裴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啊。”
“祁小姐谬赞。”裴朔唇边逸出一丝笑。
话音未落。
“啪!”
祁悠然抬手,甩给他一个巴掌。